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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去公园散步,见一卖花女孩的花篮前立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是5月12日母亲节,请为你的母亲买一枝花吧!”。

    我一下就被女孩这幼稚的字却是命令式的话打动了,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我在她的花前伫立了良久,很想买上一支。我母亲真是非常爱花的。可母亲住在遥远的故乡的山坡上,没法给她送花了。卖花女孩仍不时地喊着,买花呀,为你的母亲买一支花儿呀!我好久不曾汹涌的灵感之水忽然就冲腾起来,竟跑着回到家中写下了这篇文字,权作献给远方母亲的一束鲜花儿吧。

    母亲是哪年生的,生日是哪天,我一概不知道。我记忆中从未留有母亲过生日的印象,所以我活到现在几乎也不曾像模像样过一次生日。生我养我的母亲都没过过,我有什么好过的。大概这也是母亲潜移默化对我进行的人生教育之一。奶奶倒是年年过生日,而且每年都杀鸡宰鹅摆了丰盛酒席,聚来儿孙们几十人热热闹闹地过。母亲必得和姑啊娘啊他们忙上两三天。我们小孩光跟着过节似地白吃白喝,巴不得第二天就有谁再过生日,我便带有撺掇性质地问母亲:“妈,你怎么不过生日啊?”母亲好像是说了这类意思的话:“过生日是大人们的事,我过什么生日啊?”经过同母亲辩论,我才懂了,母亲说的大人是指老人们。老人把儿女养大成人了,有了功劳了,过生日儿女们才买了东西来为他们庆功祝寿的。我幼小的心里肯定盼过母亲快快变老,自己快快长大,既能给母亲过生日自己也能过生日。同时小小心田里肯定也无意播下了无功不能受禄,人活着要少给人添麻烦的思想种子。我长大也要用自己的劳动所得为母亲过生日。

    遗憾的是(真是死难瞑目的遗憾),我至今也没为母亲过一次生日,记得的只是她的死日。因那死日不用记,正好是我的独生儿子、她的第一个孙子出生的前一天。人类每天都在生着每天都在死着啊,母爱就伴着生生死死而永存着。

    母亲死那年我二十六岁,她才四十九岁。当时母亲比我现在的年龄只大三岁。也许活了四十九岁的母亲已经很满足了,她生前已有三岁的儿子和二十四岁的女儿先她而逝!

    有母亲的生命比着,我从没奢望像有些人那样七老八十地活。再说父亲也只比母亲多活了十岁。我能活到五十就已比母亲多活了一岁,不遗憾了。若能活到六十,正好到退休年龄就非常满足了。那已比养育我的母亲多活了十一岁(也比父亲多活了一岁)。生命和事业都超过了父母,就算母亲没白生养自己一回。遗憾的是,母亲为我付出了二十六年心血,却没来得及受我一点点报偿,就与我永别了。母亲活着时的生活状况,我在《父亲祭》里已有交代,不再重复那些令人伤心的话了。此时只想将涌上心头的母爱述于纸端。

    别看母亲比父亲少活了十年,也不像父亲那样“国高”毕业而且当校长教导别人(包括我),母亲一天书没念,但我人生哲学中最牢固的部分多来自母亲。她才是我最重要也最长久的导师。母亲的导师作用都是潜移默化的,也是最及时有力的。

    我六岁上的学。当时由于左邻右居一块玩儿的一大帮孩子忽然都报名上学了,甩下一个最小的我,成了离群的小狗掉队的孤雁了。我就哭闹着要和他们一同上学。年龄差一岁,是母亲帮我走了父亲的后门(当时父亲在小学当教导主任)才上成的。入学前后我在同伙中一直最小,所以什么事儿总是跟头把式地跟着人家跑,很难独立创造出点成绩来。上山挖药材回来,母亲见挖得很多,就会问一句,自己挖的吗?拿了蝈蝈或什么鸟儿回家了,母亲也要问一问,自己抓的吗?作文或作业得了很高分时母亲肯定也问,自己写的吗?母亲那一回回自己干的吗的发问,不就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人生哲学教育吗?所以时至今日,写了许多公开发表的作品或内部印发的材料,我从不肯靠合作借别人力沾别人的光。但小时候同伙里我最小的缘故,总是离了别人的帮助很少有突出成绩的时候。母亲虽然从没表示过我无能的意思,我却有了独立干成点事儿让母亲高兴高兴的想法。母亲过日子勤俭朴素,但非常爱干净,无论屋子、院子、园子都收拾得不见一根草刺儿。她还爱栽几盆花,养一只鸟儿什么的。这几样事,除鸟儿母亲自己不能捉到,其他都行。我一心想弄只很好看、叫声也很好听的鸟儿给母亲,也算我建一次功业。可浑身解数都使尽了也不可能,因那样的鸟儿只能用扣网扣得、用滚笼滚得。这两样工具我都没有。试着做了好几天,手已受伤流血,也当然不能成功。我那等小孩也能做成扣网、滚笼的话,还能叫小孩吗?后来我在我家大西头老王家后院发现,他家滚笼里新滚了两只苏雀儿,红红的脑门儿,叫声长而清脆,让我动了心。我竟连笼带鸟儿一同偷回家中。记不清是想把鸟儿偷出后再把笼子送回,还是想连笼带鸟一同窃为己有了。我把鸟儿送给母亲时,她惊喜而疑惑地又问:“自己抓的吗?”我说是。母亲又问:“你自己怎么会抓住?”我想编个捉鸟的故事,肯定漏洞百出被母亲发现了问题,她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儿,从柴垛后面发现了鸟笼。母亲虽然没有打我骂我,但原来一脸的喜色全都不翼而飞了。她说:“妈不能养这样的鸟儿!”她要亲自领我去老王家送鸟笼,我赖着不去。母亲硬把我拽去了,还让我亲口道了歉。现在分析,母亲这行为等于再次对我进行要靠自己诚实劳动建功立业的教育外,还等于进行了一次有错必改、敢于做自我批评的教育。以至后来工作中,不管有了怎样的错误,并且不管那错误犯得多么尴尬,我都想法鼓起勇气当众承认。

    整个童年里,记得只有一次用了我自己的力量创了奇迹,受了母亲的当众表扬。那好像是小学四五年级或五六年级的时候,我和一大群同伙去镇子大西边的少陵河钓鱼。前面说了,这类事离了别人的帮助和施舍,很难有什么成就的。那次却神了。我用柳条做的鱼竿忽然被咬了钩,咬得很重,柳条杆都拉弯了。我就手忙脚乱一甩,一条我当时看去非常非常大的大鱼刚出水面就脱了钩。我急得一阵拍腿跺脚之后,在钓钩上又下了大大的鱼饵。不一会儿鱼竿又被拉弯了。这回我没敢甩,而是慌忙拉起鱼竿就跑,一条将近一斤重的红尾鲤鱼硬被我拖上岸了。那一次,所有大哥哥们没谁钓着一条超过二寸长的鱼。他们欢呼着把我和鱼围在当中,惊叹着总结我的经验,最后一致认为我的成功在于钓饵。他们寻找钓饵的时候,我已被自己童年史上最大的这次功业激动得不能自已了。我急不可耐要向母亲报功,就用帽子装了鱼,鱼竿也扔下不要了,往家飞跑。我知道母亲肯定还在大西边的山坡上拣庄稼,就把鱼放进脸盆里,倒满水,然后又往西山跑。半路上迎到了母亲她们长长的拣庄稼队伍。我拽住母亲的手,叫她低下头,悄悄附她耳畔说:“妈,我钓着大鱼了,一斤多沉的大鱼!”母亲抬起头正眼问我:“你自己钓着大鱼了?一斤多沉?”我斩钉截铁说:“真的,唬弄妈不是人!”母亲听了我这句悄悄话却领我走到队外,向姨、娘、姑、婶们大声传送着我的小名说:“我家宝林钓着大鱼了,放脸盆里还露脊梁骨呢。一会儿都到家去看看哪!”

    母亲那是对我多么隆重的表扬啊。现在想来,它的重要性,真不亚于参军后大军区首长在千百人的大会上宣读因创作成绩突出而给我记的那个二等功命令。

    由于缺医少药和全家的体弱多病,至今我脑中残留了许多病苦和关于药的记忆。

    我看重药并看重病苦时别人对我需要的药的态度,甚至都到了敏感的程度,我几乎把这看成检验爱与真情的试金石了。有回我头疼得厉害,放学回家跟母亲叫苦,说脑袋要疼裂了,想让母亲给钱买镇痛片吃。母亲说脑袋疼哪有买药的,你小孩脑袋疼是学习累的,今儿个别写作业了,干点活儿,玩玩就好了。我知道母亲实在是没钱。她自己成天成夜的咳嗽,夜夜都睡不成觉,我们叫她买药她也说咳嗽不用药,吃点萝卜压压就好了。母亲就哄慰着帮我摘了书包,用热毛巾敷了敷额头,又用热水洗了洗头。然后叫我帮她去井边抬水。母亲让我趴在井沿往深处瞅。几十米深的井底往上冒着疹人的白气,凉飕飕直冲脑门。抬水的时候母亲把水桶拉到几乎贴了她的身子处,我差不多只起了扛半截扁担的作用。母亲故意一个劲说两人要走齐步子,不然水桶晃悠水溅出来湿衣服。我就全神贯注努力和母亲走齐步子,抬完一缸水后也满头大汗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已忘了头疼的事。母亲便利用饿来继续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抱柴点火帮她烧饭。母亲经常用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医治儿女们的一些小病(其实有些一点也不小,放现在有的人身上,早早就住院了),久而久之我们兄妹都养成了有病也不吃药的习惯。一旦想到上医院,那其实已离死不远了。先母亲而去的小弟弟和大妹妹就是往医院送的路上咽气的。就因为这样的原因,有次母亲主动给钱让我买药的印象便永远难以磨灭了。似乎是六年级或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我不知为什么拉开了肚子,一会儿一次,夜里也起来拉,拉得脸瘦眼眍直不起腰来。受母亲影响,拉肚子怎么厉害也不算病,只有长了大疥子流脓淌血和受重伤包扎了宽宽的绷带才叫病。所以拉得那般难受我也只是自己搂起上衣,趴热炕头烙烙肚子而已。可那次母亲却意外主动给了两角钱叫我上街买几片合霉素,说合霉素是治拉肚子的好药。少年的我能有两角钱在握,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两角钱可以买四个带糖的烧饼,或二十块很好看的糖球,或好几个像样的作业本……我带着对母亲无限的感激,一手攥钱一手捂肚子往药店走。似乎有了买药钱肚子的疼痛就生畏了。途中,当我走过一个香瓜摊时,那纠缠我好几天的疼痛竟忽然被我忘了。走过两步后我的头被香瓜拽转过去,那香瓜太诱人了。我经不住那强大的诱惑,停止了去往药店的脚步,又回到香瓜前。两角钱买的两个大甜瓜只简单擦了擦,就地就进入了病着的肚里,回家后理所当然拉得更重了。母亲埋怨药不管用,又怕是药店唬弄了小孩,第二天亲自跑药店买回一袋合霉素片。母亲说吃吧,多吃两片,买了四角钱的呢。母亲说时自己就咳得浑身打颤。我很后悔不该买瓜吃而应给母亲买点咳嗽药,就愧疚地叫母亲也一同吃两片合霉素。母亲说合霉素哪管咳嗽呀。我说那你咋不顺便买点咳嗽药哇。母亲还是那句话:“咳嗽也买药吃,你家钱多烧的呀?”夜里,母亲那震耳欲聋的咳声叫我好后悔!好后悔!后来听亲戚们说,其实母亲就死于咳嗽。她患了气管炎长年得不到医治,咳成了肺气肿,便日夜更激烈的咳,遇了一次重感冒就咳断气了。母亲去世时我已是军官,在离母亲很远很远的远方,没能见上她一面。母亲啊,当时我怎么不把津贴费都省下来,或者是借些钱多买点药邮给您呢?!我终生都对不住您啊,母亲!

    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想有所作为的念头从没受到过母亲的阻止,并且她认为重要的都给予了鼓励。作为一个只字不识的普通母亲,这也是了不起的啊。记得有年我坐在饭桌的炕梢那一边写作业,母亲坐在饭桌的炕头那边纳鞋底儿(是给我纳的),她忽然说:“你长大也能当个队长就好了!”母亲指的队长是生产队的队长。那时母亲的二弟我的二舅在镇上的蔬菜生产大队当队长。父亲是个教书匠,母亲是个病篓子,许多事,比如年年一次的扒炕、抹屋、抹院墙、种园田、打烧柴等等,都是当队长的二舅叫了亲友来帮干的。因此在母亲眼里,只有当官管事才能帮别人大忙。我家欠亲友们的情分太多了,我只有当了队长才能帮人家大忙,还清那些情分债。母亲这个朴素的愿望不就是盼我能为人民做点事吗?母亲,您虽没能像岳飞母亲那样在儿子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但你“能当个队长就好了”的期望,就如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刺在了我心头一样。母亲,你去世那年我已是正连职军官了,级别正好就是你所说的队长。可是你没有看见我怎样为亲友或者说为人民办一件事。你看得见我的日子都是我靠病弱的你养育的岁月啊。

    为了我能有出息,能成为“队长”,即使母亲后来精神失常为疯人,我在最关键时刻也感到了她的鼓励与支援。高中三年级时候,我正狂热地投身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和十几位同学在全县最先发起徒步大串连。我没同家里商量,擅自迈开了向北京进发的脚步。我们的长征队路过我家所在的镇子时,我担心父母尤其是母亲会把我从队伍中拉出去,因为我家那个镇没一个人参加这样的长征。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从未出过远门,忽然就要走着去北京,跋山涉水三四千里的路程不说,身上也没有几个钱,母亲不可能放心的。可出乎我意外,母亲不仅没有阻止,而且和父亲一同把我们十几个同乡都接到家中,包饺子送行,像战争年代拥军的老百姓送子弟兵上前线似的。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走出老远了,回头一望,母亲还站在桥边默默地目送着。没有母亲的目光,我怎能背着行李克服了那么多困难而完成刚步入青年时代的长征啊。

    在高中度过了第四个年头的我,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次征兵,也是第一次从中学生中征兵。我仍没同父母商量自己擅自报名参军了。那一次离家,竟永远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母亲。那是我人生最大最大的一次转折关头。不少同学都因父母的反对没能如愿参军,而走上了另一条路。我选择的路,不管成功与否,也不管成功大小,毕竟是实现了我的愿望。参军离家那天,母亲坐在窗前用烙铁将窗玻璃上厚厚的霜烫出一个透明的方块来。她送我远去的目光就是从那冷静的方块透出来的。她鬓边两大绺银发在我模糊了的眼里渐渐融入北国皑皑的白雪。我无法得知母亲当时在想什么了,以后的日子里更加无法得知已精神失常了的母亲的心。只是在一次妹妹的来信中知道,母亲曾在多次深夜时披衣而坐,自言自语同远方的我对话……

    后来只回家看过一次母亲。第二次探家就是接到母病重速归的电报了。我把积攒下的津贴费和借的几十元钱买了些药品和水果,连夜往家乡奔。到家才知道家里拍给我的电报是母病故速归。我日夜兼程赶回家,见到的只是一座并非我的手堆起的新坟,那坟坐落在我少年时打柴、挖药、抓蝈蝈的少陵山东坡上,四周是漫山遍野的厚雪。我把带回的药品和水果放在坟头,泪流满面跪在坟前,自言自语同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反复说着一句话:“妈妈呀,您的恩情我还一点点也没来得及报答啊!”

    默默同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母亲无数遍说过这话之后,第二天才又走了三十多里路去看刚刚出生的儿子。出生三天的婴儿其实还不能算人。我就对着还不会说话只能啼哭也没长出人模样,对谁都还没有感情的儿子祈祷:将来,你可要爱你的母亲啊!

    母亲的精神失常,可能跟她自尊心太强而心眼儿不够宽大有关。我上初三那年,有天上学回来母亲已经精神失常了,正被好几个大人按着头针灸。六七根长长的钢针在母亲的五官上颤颤地立着,我吓坏了。母亲怎么会这样呢?小时候我的眼里,疯子、傻子甚至哑巴都不是好人的,而母亲怎么会突然精神失常了呢?究竟怎么回事,我现在也没弄清楚。反正母亲是精神失常了。

    母亲是不该精神失常的。不管多大的事儿,没有挺得住就说明母亲还不够坚强。母亲,我会吸取您这不幸的教训,使自己比你百倍坚强起来而且继续坚强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