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哲人们说过了,世界上不会找出两片相同叶子的。小时候以为这是胡话,后来经历的事情越多才越觉出这话的深刻来。我想,一个人也是大自然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世界上同样不可能找出一个完全和我一样的人来了。因为这世界上,有一枚唯一的绿叶于十八年前被我摘走了。那叶子的绿色曾经是我生命的颜色,现在我还死死记着它,说明那绿色仍是我这已脱下军装之人的生命之色。

    1979年1月初,我受命到大西北的戈壁滩去采访原子弹实验基地的军人们。当时我正穿一身草绿军装,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热血军人,那种不分年节不分冬夏不分东西南北的采访生活已经习惯了。那回我在西北呆了三个多月,春节也没赶回沈阳与家人团聚。跟原子弹实验基地那些男女老少军人相比,这丝毫算不了什么,人家长年累月都和亲人们分离着,在那片少水缺草无花无树的戈壁荒滩一心从事国防事业。有天忽然下了大雪,大戈壁白茫茫一片。这样的落雪日子对军人们是个节日啊!风沙和干燥都被埋住了,尤其解决了一冬的吃水问题。战士们用脸盆将新雪一盆一盆端到锅里化成水,然后再一盆一盆把融雪装进水窖里。水有了,但,不多几天雪又被不息的戈壁长风抽干,余下的又是难挨的寂寞。除了工作,敲敲脸盆,或把几只饭碗装了不等的水用筷子击打一番就是娱乐。深尝了那寂寞之苦,任何一点儿新鲜都是一场欢乐。有回早饭后我独自一人在小招待所院子里转,忽然发现眼前光秃秃的小树上神奇地长出一枚绿叶,似闪着光芒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那简直就是一首配了乐的诗嘛!

    我以为视觉发生了错乱,揉揉眼再看仍是一片绿叶。奔到眼前才看破是绿纸剪成粘上去的。我激动地在这枚绿叶前站了好久,仿佛一遍一遍在读一首诗。用不着查找作者是谁了!我已经听说过,当地寥落的牧民们把每个身穿绿军装的军人都当一棵绿树或一片绿叶看的。而我们的战士为了不使自己黄萎,是怎样挖空心思补充着自己的叶绿素哇!

    也许我太自私太贪婪了,未经允许竟把那枚绿叶摘下来,寄给远方的妻子。我说,这是一枚永远能为我们生命注入叶绿素的活叶!

    很少写长信的妻子破天荒寄我一封长信,她说你安心在那儿采访吧,爸爸的精神病没犯(其实已经犯了),和那儿的战士们比,咱们是太享福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和孩子……

    人民解放军这棵大树上有如此之多不朽的叶子,是因为她有无论土地多么干旱贫瘠都能吸到水分的无数根须。

    几年后,我在祖国的大东北又听到一个关于裙子的故事。那是一条绿色的裙子,至今那条绿裙还和那枚绿叶在我记忆之树的同一枝条上鲜绿着——黑龙江上有一支巡逻艇部队,这部队里有一个家住南方的连长。他妻子每年只能在深冬封江了巡逻艇不能航行了,所有人员都集中到营房休整时来部队探亲,这位连长便结婚数年都想象不出穿裙子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儿。一个隆冬的夜晚,千里迢迢到部队探亲的连长妻子烧暖了屋子哄睡了孩子拉严了门帘子窗帘子,然后让丈夫猜她要干什么。连长猜了好多次也没猜对。从遥远遥远而来的妻子要干什么呢?她让丈夫转过身去,当丈夫转回身时看见的是穿了一件薄薄的短短的绿色连衣裙儿的妻子。这是当兵的丈夫第一次看见妻子穿裙子啊,穿在冰冻三尺白雪皑皑的北国黑龙江畔一座军营。这位普通之极的妻子算不上一片绿叶,但她是使军队之树长青的一条温柔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