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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春节了,北方刚下过一两天的雪就已开化,不仅街上水漉漉的,向阳楼檐的雪下面也有雨似的水珠儿慢慢滴下来。没谁来家拜年,也没出去拜年,我便有空儿望着化成脏水的雪们想点什么。不由得又想起那年在厦门听过的雨了。

    那时年轻,血不稠,很容易被包括雨在内的什么事儿弄得热血沸腾,夜不成眠,尤其南国鼓浪屿那个有了心事的春夜。我这北方男人眼里,厦门鼓浪屿,那就是天之涯,海之角了,什么都有诗意,何况比北方湿得饱满落地很快便可入海的雨呢!我在厦门那些日子,一直把雨当诗读,唯独那天夜里,我把雨当成了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那夜是我生日的前夜。往年在家里,基本不过生日的。父母不在了,没出息的自己而立之年已过,过一年就更没出息一年了,过什么破生日啊!可那年我在鼓浪屿是参加部队办的清一色男人们的笔会,前期还热热闹闹挺有意思,后来就寂寞了。有天睡前记日记,忽然发觉,后天是我生日,便忽然反常地产生了要认真过一过的念头。这念头跟我那几天新认识了一个女性有关。她留给我的印象太好了,从性格修养到音容笑貌及言谈举止,都可以说极富魅力,而且我感觉她也对我有点好印象,所以便非常想再见。但人家是女性,而且初识,究竟你自我感觉那点好印象是否确切,还不一定,就贸然想再见,太不自重了吧?于是生日就成了一根自救的稻草,一把被我抓住了。经过反复考虑,第二天我打电话试探着约她说,后天是我生日,想找几个朋友聚聚,你有时间吗?她真是善良且有修养,竟没找借口拒绝我,只是问还有谁。我说还有陪我头回见她那个战友和那战友的一位女友。她稍沉默一下说,那好吧,如果到时没太特殊的事,一定去。我说,就说准了,明天上午九点整,在厦门植物园正门口集合,不见不散!她答应后又补充说,如果到时下雨就算了!

    我巴不得下刀子也要顶锅去的,但既然人家有了明确态度,我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当时我倒没担心下雨,因我打电话时天从来没那么晴过,那是多日来少有一个响晴天。我担心她到时以别的借口不去,便堵了退路说,那么,除了下雨,什么情况都一定去啊!

    得到她肯定回答后,我忙告诉那位战友,求他再和女友陪我一次。也寂寞着的战友高兴地捣了我一拳说,放心吧,这忙哥们一定帮,何况也等于你帮我呢!

    因第二天要抛下弟兄们去和女性聚会,心下不安,为图道德完善,头天晚上弄瓶好酒先和大家喝了,然后备下野餐食品,才安心躺下,只等明早赶头班船奔植物园了。

    可事儿真就坏在雨上了。刚要入睡,外面有催眠曲似的声音由远而来。我正想借助这声音进入梦乡,却忽然一道长闪,接着又轰隆隆一声长雷,梦乡之门被关了。于是那哗哗啦啦的雨声便成了催醒乐,怎么也不让我睡了。这多余的雨会下到几时啊?一会儿一道闪电,一会儿一阵马队越过长街似的雨脚声,隐约还有远处风掀大海的涛声……直至不用开灯就能看清表针的清晨了,雨还在撒欢儿。基本没有合眼的我盘算着,从住地到植物园,先要步行半小时到码头。如果顺当马上就能乘船,十分钟可到对岸。再转乘两次公共汽车,还需一小时方可到达植物园。这样,我必须提前两小时出发才能准时赴约。但眼瞅七点了,雨还毫不泄气,谁知九点会不会停呢?若等九点停了,我再出发,就晚了。马上出发,雨又没丝毫要停的迹象。我只有选择宁可枉费心机也不失去万一的方案了。我摇醒战友,他笑我痴心妄想说,这可不是我不够哥们,是老天爷不让去!

    我也深感理由不足,只好求他写了个“请假条”带上,然后自己撑把伞,钻进雨里。

    那雨也真狠,浇湿我鞋子,浇湿我裤子,丝毫也不通融。我从鼓浪屿码头上了船,穿过浓雾拥护着的狠雨,在厦门码头下船,又上下两次公共汽车,终于九点前赶到了植物园。那儿的雨比鼓浪屿的心肠软些,下得小而温柔了,但九点时仍没停。只是云薄了,透出不多的阳光来了。那不多的阳关终于说服累了的雨停下来。我拎着浇惨了的伞,一遍又一遍四下撒目,盼相约的人能忽然光芒四射地在眼前出现。但是,没有。我绝望地迎住开始刺眼的阳光,凝视着,忽然被刺激出新的勇气。我用植物园门口的公用电话拨通她家,她还在。我心底很虚,但故作有理问,怎么失言了?她说,不是讲好下雨不去的吗?我说,我在植物园门口呢,这里雨早停了!她啊了一声说,那还去吗?我说,北方男人无戏言的,你不来我也按原计划过!这样说时我已不抱希望,可她却说了声好吧,我马上过去!

    她真来了,她到时真的一丝儿雨也没了。偌大一座山间植物园,只我两人。雨后青山,万树无纤尘,一条条从万石山间窜下的雨溪,发出淙淙潺潺的跳跃声,加上偶尔一两声布谷鸟叫,使我感觉亚热带各种珍奇树木间弥漫了无尽的诗意。夜来被风雨声折磨苦了的心肌,此时又热乎乎地感谢起那些雨来,若不是它们,我哪会独自和想见的人到这里来过生日!我好有福啊!正这样一闪念间,她忽然问我,你那位战友呢?我说,连女士都不想来了,他个男士还能来吗?我拿出战友专写给她的请假条,她竟没说别的。我更加喜不白胜,看什么都觉新鲜,都想问,而我问什么她都用那种在我听来十分甜雅的南方软语一一作答。她不仅语音甜雅,而且语义俏皮娇柔,但丝毫也不造作。她忽然粗壮了语气一声惊呼:鱼爬山啦!

    我顺她的指向一看,一潭水边,一条小黑鱼正逆急速而下的瀑流奋力摆尾,顽强地向上使着劲儿,企图游上山坡。我也被小黑鱼的犟劲儿感动,蹲下来细看。小黑鱼竟然一个打挺,一下跃上斜坡尺把远,它后边一条小红鱼也在逆流摆尾,要跟上去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冒出一句俏皮话:黑鱼是北方人,南方红鱼哪里爬得上去!

    我笑着等她回话,她没回,而伏下身子,双手迅速一捧,那条小红鱼被扬到黑鱼前面去了。前面溪水更急,小红鱼又被冲回小黑鱼那里。我俩一同蹲过去看黑红两条鱼倔犟地摇头摆尾,拼命上游,但是,好半天寸步不进。我站在小黑鱼立场鼓了一会儿俏皮劲儿,也没见效果,她又双手迅速一捧,两条鱼一同被送回水潭。她说,人往高处走,鱼往低处游,咱们干嘛使坏劲儿,鼓动鱼爬山啊,还是人往高处走吧!说罢,她顺溪边小路走在前面。我心情更加灿烂,随她向上走去。

    太阳还躲在云后面,但可以感觉到已升到头顶了。空气新鲜得让我直想乘喘息之机深深地多吸几口。氧气太充足了,多吸几口之后便三杯酒下肚一般微醉了,脑子灵动得看什么都有浓浓欲滴的诗意。布谷鸟叫声间隔得更长了,但小鸟的鸣啭逐渐密集起来。那些我第一次见过的花草和树叶上挂着的露珠,好似刚从我眼中掉出去的,我眼珠儿仍被它们润泽着,看雾似纱,看水如云,看花草树木如红男绿女一般,看眼前走着的她已如画中仙女了。这都是我第一次见过的雾第一次见过的水第一次见过的花草树木第一次如此相伴的人,它们也是第一次和我如此相见,我们真是一见如故啊!偶尔一阵微风吹动树的叶子和草的叶子,发着低低的几乎听不清的细响,在我看来,像是张海迪当残联领导而带出来旅游的善良哑人们打着手语向我表示祝福。我幸福得简直飘然欲仙。

    嘎一声鸟被轰飞的响动,我被轻轻刺激了一下,忽然就想到曾经去过的老山战场了。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战士,上午刚刚吃过生日月饼,下午他那刚吃过月饼的嘴就连同脑袋一同被地雷炸丢了。他还没盼到未婚妻的信呢,我却如此幸福地过生日,配吗?

    快到山腰了。前面的小路旁出现一块有很大平面的石头,大石头边还有两块可坐的小石头。她停下来,把不知啥时采的几朵白色花递向我,说,爬这一大会儿了,不累吗?我说,你都不累,我哪里敢累!

    她把本已递向我的花改放到平石上了,说,谁往高处走都累,歇歇吧!我说,幸福是不累人的!

    她说,看来你很幸福啊!我说,过生日嘛!

    她说,我也不累!

    我说,你才不说累了吗?她说,不累也该吃点东西了!

    我们便笑着坐下来,掏吃的东西。我掏出挎包里带的酒水和食品,她也掏出自己挎包带的东西,是些精致的糖果和点心。

    我又一次被她的善良感动,暗想,她能来就不错了,还带了吃食,真个南国淑女!我用两只带来的小塑料杯子斟了红酒,感谢说,能这样过一个生日,一生快乐了!

    她端了酒说,那就祝你一生快乐!

    我们的杯刚一碰,还没等移向嘴边,一只大大的蜜蜂嗡嗡叫着落在石面的白花上,轻轻吮那金黄的花蕊。一会儿蜜蜂的翅膀和嘴及爪,都沾了花粉,像一边采蜜一边在酿。那蜜似乎已经酿成,并香甜地融入酒中。我们不约而同放下酒杯,像是商量了的,都不忍破坏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静默了好长一会儿,又一只蜜蜂落到同一朵花上。不知它们是否认识,默默地便共同劳作了。这让我想到北方的蜜蜂,我怎么没注意过,北方蜜蜂是否这般文静呢?记得小时候我曾遭家乡蜜蜂蜇过。

    她打破了静默说,过午了,蜜蜂都饿了!

    我们便重新碰了酒杯,喝下一口。然后她掏出自己的白手绢来,在石面上铺了,用钢笔写下“祝君一生快乐”几个娟秀的小字,递我说,真对不起,临时凑个礼物吧,上面印有的鸟儿,算是眼前正叫着的布谷鸟,不过它叫的不是布一谷一布一谷,而是生一日一快一乐一快一乐!

    我真的被她创造出的快乐浸透了,心里装不下了,溢漫到脸上手上头发上眼睛上,满眼都是布谷鸟在飞,满耳都是布谷鸟在唱:—生—日—快—乐—一—生—快—乐!我还不知她的生日,我想也该问一问,到时也好祝愿一下。

    没待这想法说出口,雨腥味儿又浓烈了,像是被渐渐弱下去要断流了的一条条山坡小瀑布们撺掇的,雨又来了。一阵报信儿的风跑过去,周围的花草都慌了,百合花蕊上那两只蜜蜂也随风而逃。

    我们匆忙干了杯中红酒,也收拾了东西,躲到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下。芭蕉树叶后来也遮不住越来越密集的雨点了,我便把唯一的一把伞撑给她。她说,你过生日,这伞该为你遮雨!我说,该为弱者遮雨!

    她说,为什么我是弱者?我说,你是女性!

    她说,女性就是弱者?我只好说,那就都保护吧!

    于是我把伞一举,和她背靠背站在伞下。

    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芭蕉叶,芭蕉叶漏下的水滴一声声击着伞布,似弹拨着我们一背之隔的心弦。我并不害怕雨下得再大,这其中并没存有什么邪念,只是觉得这雨并没冷着我,而且让我更多地感到了人生的暖意。多么美好的南国之雨啊,一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会儿如知心人窃窃私语,一会儿又如万马腾过原野。厦门的雨是抒情诗,是小夜曲,是交响乐,也是娓娓动听的故事呢……我闭了眼睛,让眼前实物都变成诗、音乐和美妙的故事。

    我慢慢觉得乐声大了,身子淋的雨小了。睁眼发现,是伞倾到我这边来,我默默又把伞倾斜向她。我们这样倾来斜去的,却被一阵风恶作剧把伞从肩膀那边吹倒在地。我俩同时转过身又同时弯腰拾伞时,头重重一声相撞。我没觉疼,反而看过一出精彩小品似的笑了。

    厦门的雨啊,你还如此幽默!

    我抓起伞,罩给她。她又推给我说,你不是诗(湿)人,干嘛非让雨淋你!

    这回我只好把伞柄插在靠紧的两背间,而且将伞布挨近头顶,我们的两双胳膊紧紧反扣起来,既夹紧了伞,雨也只能淋着我们的脚了。

    雨敲伞布声直冲耳鼓,不绝于耳的鼓点长时间敲打着,如在朗读篇幅较长的。这中间我想起小时上山打柴遇雨的趣事来……

    厦门的雨啊,你又多像充满诗意的!

    厦门的雨,并不是长篇,终于停了,我们便步行往回返,虽然不步行也已不可能,但这不可能并没让我感到不愉快。

    我们步行着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时,天本来快黑了,里面就更加深夜样漆黑。我们真的有点害怕了,怕突然间蹿出个野兽或者坏人,但她还是只扯住我的衣襟,以便我们能走得寸步不离。

    走到隧道尽头,她抓我衣襟的手就松开了。我们并肩走到鼓浪屿码头。要分手告别时,她看看表,竟然夜八点了。她坚决说,我请你吃了法国蜗牛再走,不然你回去要挨饿了!

    我第一次吃蜗牛,感觉真是好极了。吃罢,我要送她,她坚决不肯说,那你就赶不上末班船了。我只好上船。

    汽笛一响,我忽然想到,前两次见面到这回分手,我们还没握过手呢。我匆忙转回身,朝岸边还没离去的她,认真挥了挥手……

    返回北方时也没来得及和她电话告个别。时至今天,十七八个年头过去了,仍没握过手。可是,我的手却常常还感到被厦门听过那雨湿润着似的。

    世间还有那样清新可听的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