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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再克制,还是没能扼使自己不给你写这封信。信纸是铺开了,却不知写完后能否寄出。

    几天来就被一股莫名的烦躁纠缠着,看不进书,写不成东西,思想也无法集中,总盼着能天降暴雨或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伞也不打,帽也不戴,穿着单衣在露天里任雨雪淋个痛快,哪怕淋得大病一场。或身边生出一个大海来,不管海水是冷是热,跳进去,嗷嗷叫喊着拼命地游啊游,直到力气耗尽了,然后爬上岸来,沉沉昏睡一场,醒来好换个心境。

    我明明知道,现在是初冬了,哪会再下雨啊!我明明知道,现在只是初冬,不会有铺天盖地的大雪。这几年怎么了,北方的深冬也没有太多太大的雪。今年只在上星期日去你家却没见到你那个下午飘了点零零星星的雪花儿。

    身边是不可能有大海的,北海公园也早已禁止游泳了。上长城去吧,迎着从燕山北面刮来的凛冽长风在高高低低的城墙上狂跑,跑向高处,再高处,直到腿抖得瘫软了……可是大家有约定,这些天谁也不能外出,不能,出去了有违于集体的利益。那么谁来冤枉我一下吧,我借机骂他一顿,或突然闯来个歹徒同我揪斗一场,也好集中一下思想,换换心境……

    就在这时,淡蓝色窗帘遮余的玻璃上划过一道闪电,深蓝色的闪电,只有一秒钟就消逝了。倏忽间,我整个身心都感觉出那是你的身影,一定是你的身影!同宿舍的人不相信,说我肯定看错了,那么窄窄的一条窗缝,一闪而过了,怎么就看出是你?我不跟他们解释怎么就看出来了,只说绝对不会错。我就叫他们到楼上去叫你。叫你的人下来后服了,真的是你!他们深深地、一点不开玩笑地表示了感动,不得不承认说我是一部雷达,你的一点点踪影儿也逃不脱我荧光屏似的眼睛。其实我不是用眼睛辨认出来的,是用心灵感觉出来的。

    等了你好半天,其实也就十几分钟(那十几分钟里我的思想已完完全全集中了,集中在你那儿),你终于下来了,提着一兜儿从资料室借来的书,脸上没有一点病态,还带着笑容。我心里那股纠缠了多日的莫名情绪瞬间灰飞烟灭,整个儿心境换了,像春日温暖的一片蓝天。只说了几句话我们就都笑出声儿来。我说,因为你十几天没来,上星期日下午我去你家了,你不在。你母亲说你和你父亲都病了。好了吗?你说你好多了,只是你父亲还在医院里。我们又说了不少大家的事,说得很认真也很愉快。可只是一会儿,你就急急忙忙要走,说要去医院看你父亲。你一边说着就走出去了。我追出屋叫住你:“我买了点人参,你带回去吧,或者哪天我给你送去,老人生病,人参可以补一补!”你却说:“是给别人带的临时改了主意吧?”我受了莫大的委屈,但却忍着,看似平静地说:“不是,特意给你爸爸买的!”你说:“你去我家?送人参?我妈会想,怎么你对我这么好?”“这是药哇,病人很需要!”

    “我知道很需要,可妈妈会想我们啥关系。还是别给我吧,别给我出难题,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春日蓝天一般晴朗的心境顷刻间又变坏了,不知说什么才恰当。见你急匆匆要走的样子,我不知是用怎样复杂的心情说出来的:“那就算了,我不影响你了。”我看见你看了我一眼,其实是我们对视了一秒钟。那一秒钟说明了什么我说不清。我们各自转了身。你走了。我回到宿舍。

    我不知你走后心情怎样,我却更乱了。思绪一个劲儿在心里核裂变一样膨胀,任我怎样压也压不住。算了吧,不要影响人家了,何苦给人出难题呢!不管我怎样劝阻自己,还是不行。我出了什么难题呢?是在做件卑琐见不得人的勾当吗?卑琐!我最怕这两个字了。我并不粗糙并不坚硬也并不虚伪的心开始真诚地反省。

    我们认识以来我为你所做的哪一件事儿不是不由自主而又正正经经的呢?没图过利益,没说过谎言,也没有过私欲,是忍不住想说说话时才找你。见面时没握过手,分别时也没握过手,不管见面还是分手后,都因为我们的交谈而变得心地纯洁了,力量也比原来多起来。所以我就时时想到你。你有了成绩,我分外高兴,同时也产生一种压力,大概也是动力。我也不能落后,也要创造些成绩来,否则就不好意思见到你。那么,要是你病了,我理所当然地就会焦急。快些好吧,快些好吧,你有许多计划要完成呢,你的每一个计划都是于美的事业有益的。我需要美,人们都需要美,我觉得我的焦急也是美好的。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去看望你,带了一本书,我认为那书比药更珍贵。你的母亲代你把书收下了,我想你也会同意收下的。事实证明是同意的。你妈妈说你大概是去看病了。我问病得重不重。她说不太重,倒是你爸爸重些。我想,既然不太重你是不会去医院的。你就那样,小病宁可加强户外锻炼也不去挤医院。记得你说过你有一张你家附近公园的月票,天气好时就常到公园去读书。我固执地认为你一定是带着病去公园看书了,那儿环境好,心情就会好些,比去医院效果还好。

    我就去公园找你。每一块充满阳光的草地,每一张被阳光照射着的长椅我都看过了。除了错把几个相似的人认为是你外,没有看见你的影儿。我在初冬没有了绿草的公园里找了一个半小时,实在看不见你了,我便走到回音壁前,伏在坚如磐石的墙上呼唤你的名字。前几声是默默的,后来就喊出声儿来了。我静静地谛听,似乎是听见了回音。我又问自己,真的听见回音了吗?我安慰自己,会听见回音的,这是回音壁!你说过,想见到谁而见不到时就默默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我是用心灵在呼唤你,即使听不见回音你也会感觉到的。我心情轻松些了,可天上却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儿。

    回到宿舍,一闲下来,心情又有些烦乱。到底病咋样了啊。后来听说你爸爸住院了,你还要带病回去看望他。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帮忙做什么,因为你从来就没提出过让我做什么。可我这时候非常想帮你做点什么。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呀,明知是什么也做不了。不是没能力,正如你说的,别人会想,连你爸爸妈妈都会想,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也这样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每想过之后都觉得没什么,但我还是无法帮你做点什么。

    正好有机会可以买到家乡出产的人参,我就买了,我想,给病人买药总不会有什么不对的吧?你爸爸的病早些好了,你也早些轻松了。我正惦着啥时送去的时候,今天看见了你,可你却又说了那句话:“妈妈会想我们是什么关系的,别给我出难题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怎么也不明白,这是一道什么难题。我有卑琐的目的吗?反复思考,我明确答复了自己,没有,一点没有。自从认识你后,我最警惕的就是自己是否有什么卑琐的地方。我不图什么,完全出于不由自主的友善情绪。你不也曾为“地久天长”的美好友情而涌过满眶泪水吗?

    我还是只好劝解自己,不管怎样,这样做给人添了麻烦,为了自己解脱一种情绪就不顾人家是否麻烦,总还算自私吧?

    心情照样烦恼着,我就开始恨那人参。人参啊人参,你不该卖到我手里。我留你有什么用啊?要是我有个母亲,我可以把你寄给母亲吃,母亲生前多么需要你,要是有你,她不会那么早就离我而去,还不到五十岁就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我把药放在山坡上妈妈那座大雪覆盖的坟头怎样痛哭,妈妈也不会醒来了。妈妈啊妈妈,您吃了多少苦把我养大了,还没吃过儿子自己挣钱买的药就去了。那一年雪化春深时我带着药为母亲上坟去,春风里轻轻摇头的坟草告诉我,妈妈再不会吃药了,人参也不会吃了。

    要是我有个理智健全的爸爸,哪怕他在千里万里远,我也会把这人参寄给他吃。可爸爸已没有了正常的理智。多少年了,多么好的药他都会认为是毒药。儿子的良苦用心爸爸怎么也无法理解了。留给自己吃吗?我还不到靠吃人参维持生命的年龄,妻子、儿子都不到。

    把人参扔进垃圾堆吧?它没有错儿呀,为什么要扔掉它呢?可怜的人参,你好好地长在青青山野,呼吸着没受一丝污染的大自然气息,承受着温暖的阳光和养参老人慈爱的哺育,圣洁而自由地活着,为什么偏偏被我买来哟?可怜的人参啊!可怜的人们啊!

    灯影里写下这封信,还不知明天是否有决心把它寄出。如若寄出了,期望理解。

    匆此,祝

    早日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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