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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有二十多个年头,我是呼吸着备战的紧张空气生活的,所以关于战争的场面,诸如壮烈啊残酷啊生死无常啊,等等,脑中留有许许多多从文学作品和部队流传下来的印象,而属于亲身经历的,却只有一次。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在鲁迅文学院上学的时候,放寒假,有朋友相约到老山前线去见识见识,我们就赶在春节前飞过去了,为的是能赶上一次较大的作战。

    我们住在作为师作战指挥部的一个大山洞里。山很陡,像桂林一带的山,洞也像桂林那样的巨大溶洞。仗是夜间开打的,我在作战室听到指挥员下达炮兵齐射的命令后,很快就听见洞外的群山一起怒吼起来。那才叫地动山摇啊,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振奋得相互冲撞着,不由自主跑到洞口去看从头顶飞过的炮火。山谷的上空被火网罩住了,连绵不断的炮火带着尖锐的嘶叫飞向远方,很快又反馈回密集得分不清次数的爆炸声。先我还把这炮声当最美的音乐欣赏,用小采访机录了几盘带子,但不几天便发觉这些家伙们的恐怖了。有天晚饭后我们几个采访的伙伴到洞外散步,晚霞很红,群山很绿,整个山谷幽幽静静,诗情画意得简直没法形容。可是忽然一声巨响,一发炮弹落在我们前方不远处。我们跑回山洞被训了一顿才明白,指挥部之所以选在既高且陡的大山脚下,是因为炮弹发射有个弧度,没法落到较陡的山根洞口,所以指挥部规定,任何人不准超出洞口以外五十米闲走。尤其晚饭后,敌人好打打冷炮,各部队都有因此而伤亡的。我们虽然避了很多危险,但仍然亲见许多早上出去还好好的一个人,晚上回来就少了胳膊缺了腿,或血肉模糊认不出是谁了,躺在担架上正说着话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春节时我们钻到前沿阵地的猫耳洞里,和战士一同抱枪坐了两宿。战士们没水洗脸洗澡,头发长长的,潮湿的衣服和被子生了许多虱子,甚至身体有些地方都溃烂了。有个战士就在那样的环境下让我看了他未婚妻写给他的绝交信,我很替他难过,那战士却说,有那些死了的战友比着,我这没死也没受重伤的就算有福啦。他的话,我当时还没理解透,待到有一天我们到战场附近的村子去采访,从一个大院向另一个大院走的时候,忽然又一排冷炮射来,当场炸倒了一头牛,炸死一个人,我自己头顶也被炸起的土块砸了个包,我才真的懂了,战场上生死的界限只是瞬间的事,谁在战场呆一回而没死,真就算有福之人啦。那天我随着周围炮弹的爆炸接连卧倒了四五次,除了头被砸个包,还沾了一身带硝烟味儿的土。如果落我头上的是块石头,或我离哪颗炮弹再近点,大概就没有今天了。

    头砸了包那天晚上,我们每人领到一顶钢盔,不管去那儿都自觉戴着。后来,我特意申请把钢盔带回了沈阳,直到如今还挂在我的听雪里。离开战场前,我戴着钢盔到麻栗坡烈士陵园伫立了良久。那会儿,看着满山满谷的烈士墓碑,我亲身感受到的战争残酷定格了,直定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如今,头上的包虽早已消去,可一瞧见书房的钢盔,那包仿佛又隐隐鼓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