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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想用手机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正躺在遥远的藏北高原纳木错湖边。因海拔太高,没能找到转播信号,只好关了机,在心里和你说话。你想象一下吧,假如把五千多米的高原抽掉,纳木错不就是高悬于苍穹的天湖吗?这座天湖的美简直无法言说,但强烈的高原反应却使我无法专心去欣赏她。痴疼的头,和憋闷得不得不求助鼻子及嘴帮忙大喘的心肺,让我想到有位女作家头疼得倒在湖边大呼“我憎恶美丽”的情景。我不得不把自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美是相当有力量的——加以补充——审美更需要相当的力量!十几天前,接到中国作协征询是否想赴西藏采风的电话,我说,谁不想去西藏啊,我只是考虑敢不敢去!当时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怕自己身体不争气。我这几年高血压,高血脂,心、脑血管也找麻烦,你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当即说准了,一定去!后来,听好几个人说,西藏高原反应是很要命的,我的决心仍没动摇,这真的是因了你的真诚鼓励。你说,西藏是世界屋脊,有几人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啊。能经受高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你不仅这样说了,还送我修身造命的书,以及演绎这书的光盘。那光盘放送出天籁般的音乐,给我临行前的书房增添了多少圣洁与温馨啊。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天堂,所有病情都不存在了,怀疑自己抵不住西藏高原反应的念头,顷刻化作有灵性的氧气。我也把刚出版的《和鱼去散步》及一块嵌有两条化石鱼的化石板送给你。那是两条一亿四千万年前的鱼儿,它们在水中畅游时突然被凝固成不朽的永恒了。而《和鱼去散步》似乎也作为当时的心绪,永恒地在我脑中凝固下来。我想,就算我们同去西藏作一次精神漫游吧!所以,高原反应一强烈时,我就想到你的话:能经受高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

    我躺在纳木错湖边想用手机和你说话那天,是我进藏十多天来高原反应最重的时候。嘴总是下意识大张着,不时深深喘几下,很像一条被扔上湖岸的鱼,山东作家李贯通抓拍那张我躺在湖边仰天而喘的照片,就是真实的写照。喘息间,我朝天望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离天从来没这样近过,天空和纳木错湖水一个颜色,简直融为一体了。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世界屋脊的天湖边想你,是在离太阳最近的唐古拉山北麓的神山傍想你,是在羊年转湖转山的朝圣人群里想你,是在人间烟火所必需的氧气非常稀薄的世界第一高全国第二大的咸水湖畔想你,我的心灵一定正起着变化,我的精神境界应该在往高提升!于是我坐起来,蹲在湖边洗了手,又洗了脸,还捧湖水喝了一大口。湖水微咸透凉,一下肚,头便清爽了许多,又去转山时,感觉精神境界真的提高了一截似的。同行的诗人舒婷,不仅转得虔诚,她还把从自己家乡鼓浪屿带来的烤鱼片拿给大家嚼,以缓解缺氧的难受。烤鱼微咸淡香的滋味沁心润胃,品着鱼味我想,舒婷长年生活在零海拔的厦门鼓浪屿,是高原反应最重的一个,可她总是想着照顾别人,一路时而拿出些小东西给大家吃,时而说些连珠妙语让大家高兴,我和张宇、李贯通、刘晓明等几位男士,谁甘落后于零海拔处来的女士?我们便都不惜自己难受,而专捡大家累时讲笑话。这就真的如同和鱼散步般快乐了,也把神山和圣湖原本的美丽看清楚了。纳木错湖在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北,湖面海拔几近五千米啦。七千多米高的唐古拉雪山,它的融水汇成的一千九百多平方公里的那木错湖,是全青藏高原共同崇拜的圣湖。每逢藏历羊年,四面八方前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今年正是藏历羊年,而且此时又是气候最佳的八月末,所以来转湖的人很多。除了转湖,几乎人人都参与了这样一件事:买一条哈达,写上自己或亲友的名字,再为写上去的名字许愿祈祷一番,然后坠上一块石头,将哈达向湖畔的佛掌山上抛去。如果哈达挂在山上了,你写了名字的人就会获得吉祥好运。湖畔两座光秃秃几近赤裸的黄石山,几乎已被抛上去的哈达覆盖严实,再往上抛已很难挂住似的。但高洪波、舒婷、李贯通、张宇、宗仁发、邢春和我等一行作协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将名字写在同一条哈达上,一下就抛挂在立陡立陡的山崖上了。谁都忘记了头疼,一阵欢呼之后,各自又单独再买了条哈达,写了自己想写的人名,再花钱请当地善抛的藏民给一一地抛。我写的人名里当然有你。当写有你名字的哈达落定在佛掌山顶的一刹,我欢呼着想,我们的精神境界一同升到海拔五千米了!那一刻的心情,只有用神圣和幸福表示才准确。我分明觉得,天无比蓝湛,水无比清澈,心无比明净,自己离天也无比的近了,仿佛就置身天上。眼中那被哈达覆盖了的黄石山,已在眼中变成遍身披雪的圣山了。大家不仅神圣起来,而且有了诗心。最近在《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了得意之作《迷朦之季》的贯通,开始把自己最擅长的讲故事改为吟诗了,而且宣称自己是“一滴行走的圣泪”。回程重看藏北草原的湖光山色,眼光变了。来路青山上的蓝花儿,被看成“勿忘我”,而谷底的湖水,则被看成望不断的“秋波”。头顶皑皑白雪的唐古拉山,无疑被看成白头偕老的恋人啦!颠簸疲劳了一天的我们,披着夜色驶回拉萨时,竟如迎着朝阳刚刚出发一般。那晚上,我和同屋的贯通谈起感想,真的感觉,五十多岁了,忽然在高原提升了境界,也年轻了!

    躺在纳木错湖边时,我还想告诉你,去藏南日喀则采风时,我们已看过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另一座湖——羊卓雍错了,此前还在林芝看过巴松湖。高原上的湖,个个美丽异常,而最大的美,在于她们的宁静和圣洁。那湖们默默卧于高山下的绿绒绒草原上,通体没有一丝皱纹,少女般纯美却又哲人般深刻。不免让人联想,假如,她总是招风掀浪,不歇地翻腾自己,怕早就遍身褶皱,显得既苍老又不深刻了。再假如,这些湖不是在远离尘世的高原,而是在人间烟火最浓盛的平原,早被轻浮的风捉弄得躁动不已喧哗不止,且污染得厉害,怎么宁静得了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来,人若有大美,必得心境高远宁静。当然,人往高处跋涉时所经历的躁动不安以至痛苦,是难免的。我知道,也感觉得到,你早就在修炼自己,内心比我宁静,比我高远。我这些感受,在你一定并不新鲜,之所以还要说,是觉得能够共鸣。

    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们的采风行程,正是由低往高,即由易到难安排的。西藏自治区的领导和朋友们想得周到极了。拉萨海拔不到三千米,算西藏较低的。刚到那天,一下飞机,我被蓝如碧海的天空,被漂洗了似的云,被蓝天白云下一簇簇笑脸相迎的波斯菊弄出了错觉,以为自己没什么高原反应。所以,脖子上挂了东道主献给的哈达,在欢畅的拉萨河陪伴下往宾馆驶去时,还把头探出车窗,仰脸尽情承受强烈的日光,而且兴奋得不停说话,下了车又到处乱走。西藏的朋友说,这就是高原反应已经开始的表现。因此,当天他们什么活动也不安排,劝我们在房间睡觉,房间也给预备了抗高原反应的藏药红景天,以及大量水果。结果,觉根本没睡着,又慢慢开始头晕。夜里可就惨了,胸闷气喘,憋得无法入睡,只好大张着嘴翻来覆去地深呼吸。夜里头疼开始了,脑袋既像紧扣了一只硬瓢,又像硬套了一个紧箍。总是大张着的嘴里那根舌头,干燥得钢锉一般挫嘴。后半夜三点多了还没睡着。不知几时睡着了,又噩梦不断,梦中都是特别令人气愤的事,最可气的是,你也没来由地气我说,不叫你去西藏你偏逞能要去,活该!我被气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使劲喊着说,却发不出声音。憋醒了三次,喝光了房间所有的开水,吃光了一大堆水果,还是口干舌燥,以为坚持不下去了呢。想着行前你的话,好歹挺到天亮。一问大家,几乎都有反应,洪波和舒婷还找医生吸了氧,我这才稍踏实了些。第二天看西藏博物馆和大昭寺时,不敢在室内多呆,总要比大家先到外面多透一会儿气。第三天登布达拉宫喘得凶些,我一方面用你的话坚定自己,一边靠近着医生走,以防一旦挺不住时好吸点氧气。布达拉宫实在是太高太大了,一间一间的佛堂总也走不完,而佛堂不透一丝风,却点燃着大缸一样大盆一样的无数酥油灯,本来就稀薄的氧气,被巨大的油灯和过多的游人竞相争夺得更加稀薄,我头便疼得甚了,不得不更频地提前出来透气。酒是第二天晚宴开始有的,虽然主人劝得不紧,但英俊的藏族男子汉领导们,各个模范带头作用特别好,我们还是在榜样的力量鼓舞下喝了不少。自治区委的酒会后,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又在著名的“音乐厨房”酒吧招待我们几位作家。我们都喝多了。缺氧加醉酒,头和心肺就愈加难受,夜里更加噩梦连连,依然气得死去活来却喊不出一句话。房间备下的红景天和水果都用光了,夜间憋醒后只好吸氧——不是我不坚强,我是怕先就病倒了,坚持不到底,而辜负了你的鼓励。

    你知道吗,第四天就感冒了似的浑身难受,但慢慢有点习惯了,加上陪同的藏族干部各个热情豪爽,从自治区各级领导们,到才旦卓玛这样的老艺术家以及年轻歌手,各个能歌善舞,一杯一杯地豪饮,一曲一曲地歌唱,让我懂了,他们天生就是薄氧水中的鱼,如果冷丁到厚氧的水里也会醉氧头疼的。看那些内地来的援藏干部,他们初来时不也如我们一样吗?现在他们已和藏族同胞一样如鱼得水了。我便自我鼓励,默默坚持住,再过几天一定会适应的。

    第五天到堆龙德庆县一个藏民家去参观,竟然在他伺弄的塑料大棚里吃到了滋味特别的草莓、口感很好的黄瓜,还有颜色非常健康的西红柿等,高兴得我忘了头疼。第六天乘车往藏东林芝去的时候,头疼已明显消失,只是有点儿晕了。林芝是西藏海拔最低的一个地区,比拉萨要低几百米,所以大家一下子舒服得兴高采烈起来,加上林芝素有小江南之称,风光确实美得令人心醉。看到牦牛安卧的大片草场,我感觉自己像躺在沈阳浑河畔柔软的草地,而且铺有温馨的床单儿。从车窗望见身下的白云,感觉像在沈阳电视塔上望雨后流云。坐在巴松湖边休息时,又觉得像坐在沈阳南湖公园水上餐厅里。到了林芝行署所在地八一镇,则几乎忘记了是在西藏。在林芝山上,我们参观了规模宏大的现代农业园。许多本属于江南的娇嫩瓜果,我们得以亲手摘来,一一品尝,非常非常的爽口。这都是援藏干部和藏民们共同用汗水培育的!还有,后来我们走过的青藏公路,我们前往采访过的尚未完工的青藏铁路,都是许多藏、汉优秀儿女用生命和血汗筑就的!而绝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磕等身长头,不停地叩拜来世佛者们乞求来的!越到后来,随着采风地域的不断升高,随着对高原反应的逐渐适应,尤其在日喀则看了扎什伦布寺和白居寺,以及越是美丽之地便越是众多的经幡,我开始有闲心想西藏的宗教现象了。

    你可知道,半个月时间里,从大昭寺前的转经路,到神秘的布达拉宫,从人群熙来攘往的八廓街,到高远苍凉的唐古拉山,我们不时看到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箴言的男女藏胞。还有,从哲蚌寺到色拉寺,从米拉山口到江孜古堡,随处可见刻有经文的石片堆积成的玛尼堆。村村寨寨,以及高高低低的山口,无不林立着甚至纵横交错着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在风中发着呼啦啦的神秘响声,让人感到,似乎神佛无处不在,似乎藏民无不信教。有人说,西藏社会治安好,自然环境保护也好,与全民信教有关。藏传佛教宣扬人有来世,所以想来世不当牛马的藏民便虔诚地念经、转经、五体投地地叩等身长头,叩得浑身尘土满额伤痕,真是既令人感动,又让人怜悯。我感动的是,藏胞们太有信念啦,并能不辞千辛万苦去表达。但让我怜悯也令我不解的是,越是长头磕得虔诚而持久的人,生活越是穷困啊!他们若是把那些虔诚的艰辛用于种草莓、栽苹果、牧养牦牛、采石造屋……等等,才会使生活变得好起来吧?倒是我等外来一些缺乏信仰者,尤其那些把全身心都钻进钱眼儿的人,应该把藏民身上的来世精神分一些出来,塞进胸口,以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危害子孙后代的生存。

    我已在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口弄到一株雪莲,有东北高粱穗子那般大小的一株啊,散发着一股清凉的沁人心肺的幽香。我带它好几天了,我准备带回沈阳去,弄个大大的玻璃瓶子,用上好的白酒泡了,长存于我的听雪里,让它长久地陪伴我。不知你有何想法,回去后再细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