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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不知道,黔东的铜仁,还有这么美的一片山。从红军长征出发地走下来,一路看过许多山,让我动了情的,却独独是这没听说过的梵净山。

    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是从赣南的瑞金、于都、兴国、井冈山等地,沿红军长征路来到梵净山的。此山在贵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处的江口县和印江县境内。当年主力红军长征并没翻越此山,只是红二、六军团会师北上时,在山下路过。而我们的重访长征路,是坐着汽车访的,一路唯一没坐车翻越的一座山,就是这梵净山。这唯一没坐车翻越的梵净山,又被我们采风团的团长陈忠实,这位中国当代文学最厚重的名著《白鹿原》的作者,绕开了。而我们的另一位团长张健——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机会翻这座山却总躲过没翻的中国作协领导,却特意和我们一同翻了这座山。这便是我独独记死了梵净山的原因之一。

    头一天我们还把这座山等闲视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这既是国家级保护的绿色之山,也是历史久远的佛教之山,同时又是红军黔东独立师浴血奋战牺牲过几百人的红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绝了,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7896阶的石级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顶。路两边,野火样燃烧的红杜鹃,披了雪般的白杜鹃,黄的、粉的、紫的各种山花吐着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扑你的脸、钻你的鼻。大雨刚刚过后,溪瀑满山撒欢,潺潺水声和清脆的鸟鸣以及金丝猿的啼叫弹你耳鼓,让你只顾在天然氧吧里尽情深吸不花钱的湿漉漉鲜氧,一时把红军长征的事忘在了脑后。但梵净山实在是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沉。当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时雨般依次站到我们身边。我们每人都被编了号的,负责抬我的两个青年瘦汉,身穿半截裤,赤裸着红铜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个后腰还贴着半条毛巾大小的白胶布,显然是防腰扭伤的。两位瘦铜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诚心实意的样子不亚于跪着让我上轿。山那么陡,我们只身尚且胸堵棉团腿穿铅靴似的,他们肩着竹竿和竹椅就已够呛了,再抬上我们这些重于他们的家伙,这不活脱脱叫作被压迫吗?前一天,当地领导已向我们作过思想动员了,说我们坐滑竿是对当地经济发展和旅游事业的促进,也是对当地老百姓的关爱,因这会给他们带来收入。因此,坐才是高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图自己好名声,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张健团长曾在黔东工作过,他也站在当地领导立场这样说服大家。他还说,当年在贵州工作时,之所以躲着不爬梵净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来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当官作老爷的自画像,不坐吧,一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过去。而这次,他是一号团长,率的人虽不多,却是一帮有名气的男女作家,两个团长都躲了怎么行,且陈忠实团长先于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岁了,就算甘于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许。其实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压迫”老百姓。这在沈从文先生家乡凤凰大街上,我就亲耳听他骂过那些故意摆谱,趾高气扬坐抬椅的款爷富婆们。我曾当众把这揣摩调侃给大家听,他矢口否认,说不是图名声,以前在黄山已坐过一回滑竿了。他不来坐,却安慰我们只管坐去。尽管两位团长都把该坐的理由说透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为情,几乎每人都推辞不坐。但毕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张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说,快坐吧,政府已经付了钱,你们不坐我们该受批评了!我们说,就算你们一直抬着是了,反正钱也不是我们付的。他们还是坚持不肯,说不管谁付的钱,不劳而获不对!

    一来二去的,我们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后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时,我心也忽悠地一颤,颤得翻江倒海。这是活了大大半辈子的处女“坐”啊,怎能平静得了!而我的对于类同轿子的滑竿的“处女”坐,是太累时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违心,又有些无奈。想当年青春年少,两次爬那奇险的黄山,半步滑竿也没坐的,反而血气方刚地鄙视与嘲笑那些坐者,并在文章中热血沸腾地宣称,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黄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谁没了青春活力,谁也就别妄想欣赏黄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无力再那样宣言了,便做贼了似的,心虚着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双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颤的倒是不灌铅了,可胸口的棉花还是堵着,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压着的肩膀。那就瞅路边的杜鹃花吧!杜鹃花野火似地怒放着,烤人,我的脸一定被烤红了,很热。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鹃吧!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汉三坐在轿上,摇着扇子骂跟红军跑的乡亲们,他来秋后算账了!我赶紧把坐轿子的胡汉三赶跑,再转而想为穷人翻身闹革命的红军。红军的理想就是穷人不受压迫,红军都是钢铁汉,长征红军则是钢铁汉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变成长征路上的担架了。担架上躺着的是即将临产的女红军,还有受了重伤的男红军,而自己这个……重访长征路当过解放军没病没灾的男人,也混进了担架的队伍……

    担架上又多了毛泽东主席,他躺在上面看书,一阵风将他一缕污脏的长头发吹到额前。担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时的我小十多岁呢!我心情刚一轻松,毛主席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出了一脸汗珠。毛主席在发疟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体力劳动,懒得体育锻炼,出门儿就坐车,上楼乘电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转筋脚灌铅吗?于是我坚决叫停了抬夫。我必须自己走。

    走不多时,听下面传上来轻轻的哼唱,是女音,哼唱的是《闪闪的红星》电影主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

    我回头往脚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着上来了!这个会写诗的家,她早就下来走了呢,还是一直没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仅走,还轻松地唱着红军歌儿。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喊山》啊,《地气》啊,《狗狗狗》啊,她是山里长大的作家,她进城也有些年了,却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脚下是坐滑竿的几个男士。我不由得怀着敬意朝她按动了一下手中相机。

    不一会儿,她和后面坐滑竿的几位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又独自走了一程,身上的汗已被吹干,抬夫看我已被落远,再次把我拉上滑竿。

    再后来,可能是身体都属于140斤以下轻量级的一伙吧,三走两走的,刘醒龙、张品成、葛水平、高伟、付小悦等我们几人就暂时走成一组了,走在重量级那一伙的前头。中午吃饭时,听几个轻量级闲聊,知道葛水平没坐多少滑竿,反而给了抬夫每人五十元钱外加一盒好烟。我们几个都心下惭愧,觉得比葛水平压迫人狠,却没拿钱赎赎罪,便也去买了烟、饮料及小费送给各自的抬夫。刘醒龙的抬夫接钱时葛水平一再叮嘱说,你们千万别拿这钱赌博啊,留着给孩子买笔、买本,交学费!

    受她触动,我把干粮与抬我的两人一同吃完,还觉心上有亏欠,便提议我们都反过来也抬一抬他们。我踉踉跄跄地只抬几步,人家就连说算了算了,有人还为我抢拍了张照片。这照片若是传出去,外界也许会说高尚什么的,其实除了葛水平,我们高尚个六哇,不过求得心理平衡作个样子而已。所以与抬竿师傅分手时,我又和坦胸赤臂的他们在滑竿前合了个影。我还记下了抬我那两位师傅的名字,一个叫吴双发,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另一个叫任宏发,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记名字时我还想,不让孩子像葛水平嘱咐那样读书成才,他们怎么可能双发,又怎么可能宏发呀?吴双发和任宏发以为,我记名字是准备给他们寄照片,便连连说我们丑得很,丑得很,不要寄了。其实我也不是想给他们寄照片,就是觉得,这是此生我唯一坐于他们头顶上的两个人,我应该记住他们。至于这个记住有什么意义,我当时没想,过后也没想清楚。

    下山时,由于大家的要求,那些滑竿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一副,以关照年大或体重者。我属轻量级的,自信下山不会有问题了,所以中途冒风雨和几位年轻人爬上了陡得几乎七八十度角的金顶岩。我是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撵上去的。我想,虽然徐贵祥、高凯、杨骏他们年轻,但他们属重量级的,他们等于比我多扛了三四十斤东西呢!我下定决心时,他们大概已爬到山顶了,所以孤身一人爬到极险处,身边风雨交加,脚下深渊万丈,乱云飞渡,着实有些害怕了。但是,退不得了,退比进更危险,只好用毛巾包了头,硬着头皮往上爬去。真该感谢那些翻滚飞渡的乱云,是它们使我看不清深渊有多深,悬崖有多悬。我的平时需靠药物维持的血压,在这风雨的悬崖上,一定在迅速增高,但那感觉要比坐滑竿好得多。下险顶时,因是和年轻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没有了一点紧张和恐惧,所以愉快而平安着陆。

    我岁数毕竟名列前茅了,又跟年轻人爬了险顶,所以缓坡下山的路程,留下那一副滑竿便被张健团长嘱咐不时来跟着我。这时天也晴了,风也停了,各色花儿又在阳光下燃烧和吐香了。云也跟着要替你擦汗似的,大树小草长藤短枝都在雨后散放着诗意给你做伴,一个人慢慢走来何等好啊。可那副滑竿,一会从前边等下来,说一定得抬我,被我花言巧语打发到后面之后,不一会儿又被后面打发上来,说我不坐他们就要挨批评。看来我真的被年轻人看成是“老师”了。这老师二字,重音不在师字上。同行这些年轻人,哪个不正在春风得意的势头上啊,正是需我引以为师的时候。重音在那个老字,我已被滑竿认定为老者了。但由于梵净山和葛水平一伙的感染,我就犟着坚决不坐了。可其他人都比我小,都比我更有理由不坐,我只好被同情和怜悯着,象征性又坐了一小会儿。

    一坐到人头上,心情真的就坏了。当年红军黔东独立师在梵净山被困,深夜到土豪家抢粮,一人扛几十斤谷子爬山,回到师部所在地护国寺清点人数,一夜牺牲了十八人!十八个肩扛谷袋子倒在山坡的红军啊,你们是不是倒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和谷袋子一同倒下的烈士模模糊糊在眼前晃动。不一会儿,梵净山的路变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当红卫兵时的长征路。我们十几个红卫兵自发组成的长征队,背着行囊和油印机,从老家黑龙江日夜兼程往北京奔,去赶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那时候的红卫兵,对红军真是奉若神明了,住下来学红军的样子印发传单和毛主席语录,帮房东挑水扫院子,损坏了东西赔钱。每顿饭都交钱,走到后来,钱用完了,学红军的样子打欠条,返校后都一一寄还了。那时若听说谁当年是没病被人抬着长征的,肯定要挂黑牌子斗他走资派的。那时真幼稚,但也幼稚得真可爱。想着那时可爱的幼稚,便不由得又翻身下了滑竿,并暗自指责自己:你成熟的心态就一点也幼稚不起来了吗?一路坐车不用自己买票,吃饭不用自己花钱,爬个山再让人抬着,甘当压迫别人的“老师”,太成熟啦吧?年轻时爬黄山说过的话重又想起来了:“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如今没了青春力量的自己,可以通过锻炼来补充和加强,真的补充加强不了时,就该像陈忠实老大哥那样,别叫人家抬着来审美了。那样的审美,换个视角,似乎可以被人当丑审的。于是我便不容分说,独自一人拔脚走开了,前不见轻量级者,后不见重量级们,不亦快哉!

    风和日丽中独自一人,就从容多了,又想这梵净山是武陵山主峰,还是佛教之山呢。佛教之山竟然和革命之山集于一身!红军黔东独立师师部就设在我们路过的护国寺。我因走在后面,没来得及进去看。进去看过并捐了钱的葛水平,将寺上赠的小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了。记得每到一地有求留言者,她写的多是“上善若水”啊,“真水无香”啊,“惜缘,念缘”之类带佛心禅意的话。她把个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不会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我是口袋装着那个电子念佛器,爬上梵净山最高的金顶古佛道场的。金顶岩上有两座殿,一座为释迦殿,一座为弥勒殿,既让弥勒与释迦并列,又要拜过释迦佛后才可跨越天桥去拜弥勒佛,意在突出弥勒的最高佛位,实乃佛祖的净土之地。

    我不懂佛,也无从谈起信与不信。当我顺手又触及电子念佛器时,发现,上有“普赠各界,广结善缘,不需此机时,请转送别人,不可售卖”字样。看来,行善,助人,是佛最喜欢做的事。所以,当我走到终点,看见分别了一天,正站在山下迎接我们的陈忠实时,不仅一声善意的调侃:“呜呼,全团只你是没压迫人的人啦!哪个愿意出把力,和我抬团长在梵净山脚走一圈儿!”

    竟然是葛水平站出来。我们把陈忠实推上滑竿,当众抬他走了一大网。然后我又高声调侃说,“呜呼,全团没一个好人了,都压迫过人啦!”于是大家同声呜呼啊呜呼了一阵子。

    这个呜呼,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呜呼,它是我根据陈忠实一激动时便发出的一声陕西味儿十足的“哎呀”二字翻译而来。他每次受了深重的感动,开口时便先发出“哎呀”二字,其中感情蕴含的丰富,只有古汉语的呜呼二字能够代替,便被我一路调侃使用开来,进而成为全团遇到某种共鸣时公用的口号。此时,张健团长领头,带动一路陪同我们的叶明瑞书记,也在梵净山下参与了作家们集体的呜呼啊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