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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因为压韵方面的考虑而流传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那苏州当是天下第一美城。不然就该说成“上有杭苏,下有天堂”了。之所以忽然咬嚼起这两个字的顺序,是我最近去了趟苏州,并且是在几年前两次到过杭州之后才去的,印象是后来者居上(也许与去两地的时间相隔较长有关)。而原来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关外人并没把苏州当回事,以为苏杭是一个地区的代名词,杭州是主体,只是为了与“天堂”押韵才组合成“苏杭”的。不管什么原因有的苏杭这一词组,苏州肯定值得一去。“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到苏州的当天下午,我们便去这首几乎家喻户晓的《枫桥夜泊》唐诗所描写的意境体味了一番,晚上恰好就下榻在离寒山寺不远的枫桥宾馆。

    头次到苏州,竟在名气极大的枫桥住了十天,这很让我满足。我有个习惯,到了特殊一点的地方,总要留个纪念的。而纪念品除了拍下的照片和记在日记本上的文字外,定然少不了带回当地的一两件实物。照片是人,文字是事,实物才是那个地方的象征。光照片而没实物就组不成“人物”这个词了,而人物在创作中最为重要,所以对我们作者来说当然要格外重视它。现在照相技术的现代化差不多连傻瓜都能拍下不错的照片来了,特别看重独特的纪念物就成了极自然的事。我家里的纪念物就有石头、壁挂、钢盔、宝剑、刀子、酒瓶子、盖了当地书章的书……等等不少。那么苏州的纪念物带什么呢?临走的头一天上街买了几把印有寒山寺字样的木扇子,一盒便携式毛笔,和一轴装裱好了的民国时期书法家张继写的唐诗《枫桥夜泊》拓片。我最看重的当然是这幅字画,晚上抖开往床上一展,顶床头抵床脚,足足一人多高,其字苍劲古朴,饱满潇洒,确是古城苏州具有典型意义的纪念物。但大家赞叹一番后说可惜是幅拓片,挂家里黑黑的像一大片乌云太压抑了。不无遗憾地卷起时我忽然被它并不压抑的背面触发出一个灵感:何不利用背面创作一幅新字画呢!一面是古人的作品,另一面是今人的集体创作,今古两幅字画附于一体,挂时今面朝外古为今用,既纪念了苏州又纪念了苏州之行的作家们,实在是妙极了。而且我们一行中确有好几位的字是拿得出手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王巨才是此次中国作协枫桥创作基地挂牌后接待的第一个作家采风团的团长,每到一地需要题字留墨时大家都先把他推出来,他大字小字都写得不错,身份又摆在那儿。著名诗人邵燕祥是副团长,他机智幽默不仅能诗会文而且善字,到了留墨的句子需要讲究文采的时候,就由他执笔,他的字文气足,且句子也有诗意。还有书卷气较足的徐城北先生,他的字规矩严谨多少带点学究的讲究。大画家尹瘦石先生的儿子尹汉胤对书法很在行,老同志们不肯出面时他就当然被推出露上一手,他的字有个性有骨气有锋锐。还有湖北文联的副主席李传锋,此行虽没轮上他代表大家题字,但在本省可是常常有人请他题的。北京宣武区的李金龙,他的字不一定有多深功夫,但也是认真练过的,加之他热情豪爽,写时花拳绣腿一挥而就的气势也颇能迷惑一些人。不是还有字因人贵一说嘛,我十分敬重的前辈家林斤澜先生尽管一再声明自己没练过书法不会用毛笔写字,但我每次见他和别人一道签名的字都因十分独特而格外显眼,很惹我喜爱……可只一张字纸请谁写怎么写呢?

    书法是有讲究的,虽然我图的只是留个纪念,也还是别弄出笑话来为好。我便到隔壁同尹汉胤商量,他是此行的组织者。在同里拜谒柳亚子故居时,因汉胤父亲与柳亚子是同乡老友这层关系,管理人员特意请他留墨,他挥笔写了“今屈原”三字,颇讲究的。我敲他门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他正同同屋的徐城北在闲聊。我说明意图后,城北先生一口否决说这不符合书法要求。我怕的就是老同志们死认规矩不肯写,竟先撞徐先生枪口上了,忙向汉胤求援。汉胤听我是想通过留墨来纪念这次采风活动,还要以此写篇文章,这等于在支持他的工作,他便在心理上产生了支持我的积极性。我说能把这次活动的时间、地点、内容和人员在这幅字上体现出来就行,格式不格式我不在乎。城北先生说那成啥了,要写就得合点规矩。汉胤就综合我俩的意思设计了一个方案:把整幅纸划分为四部分,顶天为一部分,占一尺,由邵燕祥老师写小字题额;立地为一部分,占一尺,由大家签名;中间部分约四尺,竖着分两条,右条占三分之二,由王巨才老师作句并用大字写出;左条占三分之一,由城北先生作跋并用小字题出。我怕城北先生再提出什么不合规矩之说,连忙大加赞扬汉胤的方案:“妙,非常妙,作协党组领导的大字占核心地位,为主旋律,其他的百花齐放。作家代表团集体创作的一幅字画,既突出了主旋律,又发展了多样化,应该评‘五个一工程’奖啦!就这么写吧!”

    城北先生说章法差点就这么写也不是不可以,但让谁先写谁后写也是难题,弄不好谁不写就尴尬啦!我说城北老师有经验,您说这难题该怎么解决呢?城北先生说时立场已和我站在一起了:“汉胤这么个排法倒是可以,写却该让巨才书记先写,他是大字又是主句,用兆林的话说是主旋律,他把主调定下来了,其他人才好搭配结构,酌情发展多样化嘛。燕祥的年龄和文学名气,在我和巨才之上,也有让他先写的理由,不过不让他先写也不为过,因给他留的是顶天题额的位置,已属在先了。我当然要在他二位之后写的。但有一个问题不能忽视,就是林斤澜老先生。他不善毛笔字是事实,也从没给人写过,但按辈分和在文学圈儿的声望,该把他摆在前面的,中国文人不能不讲长幼。这事先可以问他一下,请他写,他肯定不会写,这一路大家都看见了。他自己有了不写的话,你再让别人先写就不失礼了。签名请他先签,就圆圆满满了。其他人年龄资份都差不多,谁先谁后问题不大。”

    一幅字让城北先生说出这么多讲究来,亏我没冒失地让人家去写。我干事性急,看看表虽已十一点多了,还是马上要找巨才书记去写。城北先生说明天再写吧,半夜了还去叫人家不礼貌。我嘴上说好好,出屋便敲了林老的门,林老果然说不写。于是我立即回到自己屋叫上同住的李传锋帮拿了笔墨又去敲巨才书记的门。我想他就是躺下了也会起来的,他这人官儿是不小但一点儿架子没有,打扰他一下就是不高兴他也不会卷面子的。他的随和和平易近人在作家当中是有口碑的。多日来每到一地参观座谈时,总是金龙我们这些不大讲究礼节的家伙走在前面说在前面,仿佛团长不是他这个堂堂的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而是金龙这个宣武区文化馆馆员。此行他既没带秘书,也不用汉胤给拎包提箱什么的,可他轻轻说句什么大家却很听。我毫无负担敲开了他的门,他刚洗漱完毕要睡而没睡。他谦逊地笑笑果然没拒绝说:“这主意不错,不过还是让他们老同志写,我的字不如他们,他们写了我跟着签名是了!”我把商量好的方案跟他一说,又说马上要分手了,今晚写好主旋律,明天最后一天好让大家充分百花齐放!他只好和颜悦色点上一支烟,让我和传锋帮着琢磨句子。我想这属于他的创作,好坏文责自负,也就没怎么琢磨。他特别认真,自己先在另纸上写了几对句子,最后让我们帮着选定了“雅集枫桥留永忆,惜别姑苏期华章”。写完他让我们先签名,我说这是你的作品,文责自负的,你必须落款,我们要在下面签。

    他的主旋律完成后已是午夜十二点多了,我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开邵燕祥老师的门。他精力过人,每天都要参与我们的业余口头创作活动寻开心,而且总像说“三句半”似的,最后由他说的几个字画龙点睛一锤定音,把一个生动的故事又推向幽默的高潮。有时茶余饭后我们恶作剧编排谁的笑话,他也参与,不知不觉中我们结下了忘年友谊。此时他正在看书,见我深夜请字不仅没拒绝反而很感动,思忖片刻就伏案将留给他的一尺空额写好了。看来他真是常写字的,没用认真计算就把规定的一块地方布局匀称地填满,潇洒而秀美:“粉墙青瓦榜声凉,洄溯泛之水一方,安得云娇明月怒,诗思奇警写周庄。”诗后是一段更小字的注解:“龚自珍诗云,西北有娇云,又云东海潮来月怒明,予深爱之。丁丑秋月来游昆山,以未访先生羽玲为憾。幸一遇周庄,略弥补之,即行一首书章,兆林兄两正。”对于他使用兆林兄这一称呼,我再三说使不得!这对于他固然是谦虚,但我怎么敢和长我十五六岁的大家称兄道弟?可燕祥老师还是这么写上了,不仅此次这样写,分手后我们互相赠书时他仍是这么写的。多日来他的确和我们中青年人鱼水一般打成了一片的。我想,这便是大家风范吧!他用毛笔写的书法没加标点,我请他解说一遍,才十分感动地道谢退出。路过汉胤和城北先生门口见灯还亮着,也顾不得是否会惹他们烦了,我兴奋地把字拿给他们说,看看吧!我主要是说给城北先生听的,因他说了“邵燕祥写我就写”的。他俩看后齐说写得真不错,尤其城北先生说看来一定得写了,我得认真琢磨一下才好。那样子仿佛作自我批评似的。汉胤说一个写了联,一个写了诗,你就写个跋吧,把咱们一行的活动都跋进去!城北先生连声说是的是的,我才退出。是时已经下夜一点钟了。

    第二天所有集体活动结束回到枫桥宾馆时,又是晚上十点钟了。这回不待我问及城北先生,他已主动向我说跋文拟出了,正交汉胤过目呢,推敲一下马上就写。看他对写字如此郑重,我便也极郑重地为他泡了一杯好茶,端给他时说“高末”已经沏上,请先生酝酝情绪好用笔。“高沫”即高级茶叶的末儿,城北先生一路总讲有位死要面子的穷文人喝不起茶叶总买茶叶末儿,别人问时却非强调说喝的是“高末”的笑话。城北先生对我分外的敬重似乎有些不自在了,连连说干嘛这么客气呀。他从汉胤手里要来他的跋稿,戴上眼镜古学究那般认真写起来。他的字确实见些功夫,造句也文得很:“丁丑秋日,中国作协代表团一行十二文友会聚姑苏枫桥,呼朋啸侣,畅游新区旧城,泛舟七里山塘,吴江拜谒亚子故居,昆山糊涂楼煮酒作诗,更访张家港、洞庭双山(东山、西山)。朝夕相处,得人生几日小闲,留童心欢乐长久,实为快哉!分手之际,兆林展示张继拓片一幅,请燕祥诗人题额,巨才大家书句,余作跋,众文友落名成一双佳作。城北作跋并记1997年10月27日枫桥。”

    不怪城北先生说道儿多,他的字写得确实也讲究,跋文也讲究并完全属实。就说跋中“昆山糊涂楼煮酒作诗”一句吧。那晚在昆山市文联所在的“糊涂楼”喝酒时,昆山文联主席杨守松确实让每人乘酒兴各作糊涂诗一首,并当场题于留墨簿上。我酒后忘形,作了首打油诗,把当时在座的文人名字都戏写进去了:“莫道京城龙祥峰丽,还说昆山松林景宜。今宵全是文夫巨才卓人相聚,喝它个吴汉不分一塌糊涂去。”其中的城是徐城北,龙是李金龙,祥是邵燕祥,峰是李传锋,丽是冯京丽,松是杨守松,林是林斤澜和刘兆林,景宜就是景宜,文夫是陆文夫,巨才是王巨才,卓人是徐卓人,吴是吴志实,汉是尹汉胤。糊涂二字是主人规定死了的,必有不可。城北先生一段跋文把十来天的要事尽括其中,我们几个中青年看客赞叹一番便要抢着签名。城北先生连说慢,慢!然后冲我说签名必得斤澜老先生在先不可,还不拿他那里去,一会儿怕是要睡了。大家又连说对,对,推我快去林老房间。我一看表,已十一点多了。出去看了看,林老屋灯还没熄,便兴奋着去敲门。敲声未落,只听林老一叠声应道,来了,来了!他穿着睡裤手拿一卷厚书,也没问何事便让我进屋,可见老人的厚道。一路上他老人家也是和我们中青年人玩笑不断。有晚,此行最年轻的李金龙在酒桌上神吹起他在自己供职的北京宣武区地界呼风唤雨的故事,吹得大家赞叹不已,多喝了许多酒。不知林老是真为他感动了,还是讽刺他在吹牛,忽然端杯站起来说:“金龙兄,林大哥敬你一杯,往后若是到了宣武地界,还望多多帮助,干!”他俩在欢呼声中碰杯而干。今晚见我是请他来签名,连说好,好。待接了笔在我指定的首位要签时,又说我这笔丑字可是煞了大家的风景啊!于是一挥而就。嗬,哪里是煞风景啊,分明是锦上添花!林斤澜三字,一字一笔甩下来,又字字断得分明,既老道又有点儿童体的味道,特别像他鹤发童颜的形象和返老还童的性格。我的叫好声也鼓舞了已经脱衣睡下的林老的夫人谷叶老师。我说谷老师啊,林老师已经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啦,您再不一块留个名,回家怕要离婚的!我之所以敢这么放肆地同他们开玩笑,是因为白天在苏州乐园乘过宇宙飞车后已这样开过一次了。苏州乐园的宇宙飞车十分惊险,检票口处明文写着老年人和高血压、心脏病患者禁人。可二老一高兴都加入了飞天队伍。检票员一眼就把谷老发现了,立刻把她排除在外,而面对她身后的林老,却毫没犹豫就放行了,可见林老显得多么健壮年轻。到得宇宙飞车开起来时,才懂得什么叫惊心动魄和提心吊胆了。我们先出来的正惊魂未定地担心林老会不会出事,忽见林老满面红光出来了。大家一阵欢呼后,我极度兴奋地开了二老一句玩笑:“飞天的感觉真是太妙了,林老飞了天,谷老没飞着,这回二老没共同语言啦!”大家又是一阵开心大笑,连林老和谷老也一起大笑了好一阵儿。所以此时我只一稍稍一请,这位满头一根黑发也没有了的老人便在被窝侧身接过笔去,让我将纸捧于床前,她半躺着,悬腕紧挨林斤澜名后写下谷叶二字,虽不如林老的半童体字活泼,可分明比林老的老道。我连说了谢谢后又开了句玩笑:“这回您们又有共同语言啦!”我回屋把二老签名情景一说,没签的人们不用让,一个接一个奋笔签了。结果是个个龙飞凤舞,似乎刹那间书法水平都产生了大飞跃,连从不用毛笔写字的白族家景宜女士和一路上从没动过毛笔的冯京丽女士也把名字写得饱满有力潇洒漂亮,让男士们毫不违心地夸赞了几句。大家兴奋之后,汉胤说都盖个名章让画面见见红就更完美了。忽然有人出主意说,让景宜和小冯把她们用的口红贡献出来,每人按个手印代替名章不也见红?她俩欣然从命。汉胤先在另纸上试了试,说不行,大家才罢了。至此,中国作家协会枫桥创作基地第一批作家采风团集体创作的一幅书法作品于1997年10月28日午夜十二点多钟完成了。除前边单独题字落名的王巨才、邵燕祥、徐城北三人外,在字画下端签名的是(排列无序,按纸上实况列出):林斤澜、谷叶、李金龙、尹汉胤、白尼景宜、冯京丽、吴志实、李传锋。我没写字,回家后在最末盖了自己的名章,又在末角处盖了枚“唯吾知足”的闲章。这样汉胤遗憾的红色也有了。这张字画如今正挂于我的卧室。每日早起晚睡时望上一眼,十二男女老少文友便跃然纸上,似仍在苏州河上同船听晚钟,吴县太湖岸边望落日,昆山糊涂楼里煮酒乱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