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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山脚下有座览胜桥。桥下一条溪水从许许多多大而洁净的卵石间跳跃着下流。大桥连接两山,十分的高、美丽而雄奇。

    忽见桥边停车场的壁上有两则钢笔写的寻人启事。其一:“淑清,你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啊。我向你保证,今后不再做不好的事了。我和小峰一直在等你,你快回来吧。”不知是哪儿的负心汉在向离他出走的妻子哀求和好。其二:“××妹,我来到黄山找你,妈妈很想你,心脏病都犯了,你一定回去看看妈妈吧,你要寻短见,妈妈也活不成了。”黄山的寻人启事动人是没说的了,可黄山的寻人启事为什么这样多啊?是因黄山太美来这儿以死殉情的人就多吧?

    遇到的旅游者中,青年新婚夫妇居多,而且广东和香港的比例大。问路时遇到武汉市某中学语文教师,他是第二次来黄山。第一次是来度蜜月,这次也是来度蜜月(第一个妻子离婚了),第二个妻子比他小十岁。

    从南坡登山。一人慈光阁,收每人门票两元,这我早有思想准备,据说到山上进厕所也要收一两角钱呢。山着实陡,走十来分钟就得停下来歇歌,可竟有五六个肩担百多斤柴米的挑夫超过了我们。他们是用两根竹扁担双肩挑东西的,一根搭在左肩上用左膊压住,一头别住右肩的重担,歇息时担子也不能放下,而是撇下左肩的扁担支住右肩的,担子的一头着地,另一头悬着,只用手扶一下便可,但人是一点也动不得,小便也是扶着担子就尿在路中间。他们往山上走那才叫用尽全身力气,好像他们浑身结实的肌肉都是担子压缩的。他们不是像常人那样喘粗气,而是哼着自己根据出力和迈步的节奏而编的号子挣扎着往上移动,不时还要发出一声吼来,大概是酝酿和平衡力量。

    黄山真是最公正的裁判员,你是青年还是中年或老年,问问黄山好了。那么陡的山,许多处都是手和脚同时着地,的的确确叫爬山。有的路经过两石壁间的缝隙,太胖的人几乎爬不过去。爬到上边的人往下看只能看见后边人的头顶。不管你是什么老爷哪怕是皇帝也没人能将你背得上去。黄山真是人民的山,平等的山,谁有青春和力量,她就把自己的美丽献给谁,什么权威都拿她无可奈何,金钱也买不动她。她只爱那些有力量的人们。愿人间的一切准则都如黄山一样公正。黄山万岁!

    爬过一线天,登上天都峰,浓重欲滴的流雾有如千军万马在身旁跑过,所有的山都在你脚下,加上云遮雾掩,只觉得世界上只有你和云海存在,你就是神仙,你就是元帅,那些飞动的流云就是你指挥的千军万马。一切尘世的喧嚣和躁动、一切俗媚和争斗都葬于云海了,就如苏东坡所云“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吧。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人溶入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听见的是云的流动声,还有极乐的人们忘情地发出的呼吼,那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的,是从心眼迸放出来的——啊——啊——啊——黄——山——你——好!许多人都同时这样呼吼起来,纯净的声音在云上边的山壁和空谷间推来撞去,声音那么结实,推不散,撞不碎,一声连一声延续好一阵儿。正当人们忘我地享受那超凡脱俗的仙境之美时,忽听一媚俗的女声喊道:“李——处——长!”这个媚俗的声音喊出的官名把美好的气氛破坏了,气得几个人齐声应道:“李——处——长——滚——蛋!”是的,当时人们多么不愿听到李处长这个官名啊。

    天都峰海拔一千八百四十多米,是黄山第二高峰。峰顶半圈固有铁杆和索链,总觉得那索链不怎么忠诚可靠,扶着它也提心吊胆。不知为什么,索链上锁有许多小锁头,大小不一,小的多,无疑是游人特意带来锁的,是想把人间的一切不幸和烦恼都锁在这里别再带回去吗?穿过一个个石洞,曲曲折折赶到“鲫鱼背”。

    鲫鱼背哟,整个山峰真像条鲫鱼,周围空无他山头,下边是云海,像一条大鲫鱼在水上游呢还是飞?鱼脊背上一条索道,只容一人过,过者不敢左右环顾。细雨和黑雾擦洗着鱼背,我独自在哪儿站了许久。风唰啦啦吹摆着我身上的塑料雨衣,惊心动魄又什么也看不见,恍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忽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怎么会是我自己站在这里呢?我的亲人和友人都在干什么?

    汗从里面雨从外面一同夹击衣服,上衣下衣都湿透了,凉,非常的凉,极其渴求温暖。多么奇怪,转眼间又想到苏东坡的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没有人,没有友人,天堂苦煞人也。庆幸的是,时间不很长,雨停了,虽然没见太阳,天却明显地亮堂起来,云也变得断断续续,稀薄而洁白,看得见四周很远的群山,许多层次。站在这里,众山皆小,墨绿的既清晰又模糊的山。流云,像浓缩了的历史。往事如烟啊,而那如烟的往事又瞬间幻现于眼前。

    很远一块地方忽然被阳光照见了,不大,但多么好看,别开了一处洞天,像是去往人间的洞口。

    我站着凝思不动,不由生出一阵感慨,区区一个我,往后再不会产生骄傲自满情绪了,黄山在,你算什么?骄傲的话只能为黄山骄傲,但绝没有理由自满。

    听见有人过来了,那么近却看不见,听声好耳热。原来是早晨遇到的另一对天津新婚夫妇。一见他们竟像别了年余,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他们真行,也真好。黄山此行使我进一步改变了对“现代青年”的看法。在这里我才感觉到他们的时髦着装是美丽的,美在合乎科学,轻便、舒服,便于运动。羽绒服、牛仔裤、太阳帽、旅游鞋、怪异而精致的背袋都显得那样和谐。相反,那些陈旧、死板、老套、笨拙没有活气的服装极不方便又极不顺眼,好像把黄山的美都破坏了。

    从玉屏楼往下开始感到疲劳了。到莲花峰下犹豫起来,还上吗?还上得去吗?卖茶水的小女孩说方才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都上去了。我们受了刺激,一鼓作气爬上去了。

    莲花峰是黄山最险的峰,也是最高的峰,除了峰顶本身,什么也看不见,雾太浓重了。峰顶铁索上只有一个锁,看来上此峰的人确实少。

    已疲劳极了,可那一个又一个好看的景观仍不知好歹地逗引着你往前走,真像一个个赛脸的淘气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