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吴雪不过十三岁，虽对这世界之凉薄寡情多有见闻，但还远未到看破一切的程度，只觉得所谓冷漠与绝望不过是少数人的偏执而已。他以一个最好的年纪能产生的最美好的心思去看待眼前的世界，希望能得到积极的反馈，好教他从中学习、领略到长辈、师长乃至书中所述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好江湖气氛。</p>
那时候，他总是满怀希望，因为他还十三岁，才是十三岁，可以充满期望等候明天，也可以尽情享用今天。他还远未到该回忆的年岁，所以心里没有一丝杂念，只仿佛每一天睁开眼，都可以对着窗外清晨的露珠、花树甚至是一绺透过窗棂的微光说一声“今日又是无比美好的一天”等等令他自己现在觉得极其肉麻的话。</p>
当他见到不开心的人时，总也想着让其开心。那时他虽然好奇，但却还未全然了解到江湖的险恶与疾苦，只是以一位小公子的乐观态度去对待世界、对待他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显得一副殚精竭虑、生死疲劳的模样，正如他们也不知道这位小公子究竟在乐呵什么一样。</p>
说来也巧，翎歌从未谋面的那位吴家弟弟，却在那次青茉府之行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不知是他，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再见到。他只是觉着这位比他大一点的姐姐看起来愁苦不已，便以孩子般的义气去了，没想到她却视若罔闻，把他当成了空气。</p>
吴雪一直觉得，无论是处在什么年龄，女孩子都远比男孩子成熟得多。当小男孩做一些有些愚蠢的举动来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时，总是会得来诸如“有够蠢的！”、“可无聊还？”等等略带厌弃的话语。而对于男孩子打击最大的，不是这些似嗔似怨的怪罪，而是她们对其不理不睬。</p>
那时翎歌只觉得他烦。其实她对于他没有什么感觉，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痛苦已经将自己完全占据，根本无暇顾及他人。她仿若游魂，身子处在阴雨连绵的青茉府，可魂灵还留在天都那个染血的雪天。</p>
“什么时候会下雪呢……”小翎歌只是这么淡淡说了一句。</p>
小吴雪微微一愣，苦笑道：“恐怕姑娘无法见到雪了……”</p>
闻言，小翎歌微微一颤，随即目光有些凶狠地瞧向身旁那个男孩。</p>
那个男孩却丝毫不畏惧，双手背在身后，轻喟一声，望向荷叶田田的沐雨池塘，呢喃道：“在这里，是见不到雪的……”</p>
小翎歌终于开口道：“为什么这见不到雪？”</p>
小吴雪想要博她一笑，便装疯卖傻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因为雪在这里啊！”</p>
可是唯有一阵尴尬的沉默，小翎翎诧异地瞧着他，不作一声。</p>
小吴雪红着脸轻咳一声，讪讪地说道：“因为……青茉府地理的缘故，是没有雪的。就算是有难得一遇的雪，不出半日就没了。上一次青茉下雪，还要追溯到六年前……”</p>
小翎歌喃喃道：“六年前啊……”</p>
接着，她有意无意地问道：“刚才为什么你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雪全在这里啊’……这样的话？”</p>
小吴雪笑道：“那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正好有个‘雪’字，青茉无雪，我便是雪……”</p>
小翎歌说道：“是这样……”</p>
正在他们说话间，雨势又忽而大了起来，吴雪见状，催促道：“走吧，虽已是春末，但此地气候古怪，淋雨可要生病的……”</p>
于是吴雪一把抓过她的手，也不管翎歌愿不愿意，直接拉着她朝屋檐下奔去。</p>
她默默看着他的侧脸，嘴里喃喃自语道：“雪嘛……”</p>
她似乎短暂忘记了死亡和痛苦，被一个叫“雪”的人拉着到了屋檐下，她觉得自己在飘，宛若青灰色的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一样。</p>
小吴雪吸溜着空气，说道：“这里可真是冷啊……”</p>
小翎歌说道：“我没感觉到……”</p>
小吴雪笑道：“你怎能感受得到？你本身就很冷啊，像是冬天……”</p>
小翎歌却没有笑，只是沉吟片刻，便说道：“我不是冬天，而是黑夜……”</p>
小吴雪倒是笑了起来，说道：“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可是头一个！”</p>
小翎歌仿佛察觉到了不妥，便微微低下头，不再言语。</p>
小吴雪却不依不饶，接着道：“姑娘叫什么名字？”</p>
小翎歌没有理会他。</p>
小吴雪又接着道：“黑夜般的小姐啊，别人沉醉，她独醒。所有人都寻求希望的今日，她独自踏上旅途……”</p>
小翎歌只轻声说道：“蠢蛋。”</p>
现在，翎歌面对着犯了孩子病的吴雪，又不禁想要骂他一句“蠢蛋”，就好像他还未长大，还是青茉府初见的小孩子一样。</p>
到了再见的时日，翎歌忽而觉得当时应该将名字告诉他的，这样或许他们会更早真正的碰面。</p>
吴家她终是没去成，也没能与四位姐妹和一个弟弟相见。虽然她当时的情况未必能在吴家安然住下，但她有时候也觉得奇妙，心想着如若不然总能还有个兄弟姐妹，不至于孤身一人。</p>
小吴雪对她的身世很好奇，但目睹她神色之中的凄绝，绝不是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神情，生怕戳中她的痛处，便没有开口。</p>
他们又一茬没一茬地闲聊着，吴雪等着孙伯，小翎歌等着玉先凤，但他们当时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p>
小吴雪说道：“这里冷，我们进去坐一坐，在吃点汤包如何？正好可以暖和暖和……”</p>
小翎歌却蹙起了眉头。她站在包子店的门口，却一直在强忍着反胃。店铺里时不时发散出肉料的香气，但这香味在她闻来，却犹如散发着腐臭的尸骸般骇人。</p>
她想到了那日天都法场上那血肉模糊的场景，再闻到这气味，便怎也耐不住，跑到了他处，扶着树干便欲呕吐。</p>
小吴雪讶异不已，急忙走过去，问道：“你怎么……？”</p>
小翎歌摇摇头，说道：“我从不吃肉，我是个素食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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