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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嘉璇双目瞪大,怔怔出神。由此及彼,按说江冽尘又何尝不是如此?从最初的一见钟情,自己脑中留下的念头,便是对他爱慕何等之深。其后尽各种努力,要让他认得自己,也同样对自己产生好感,那是将他越抬越高,而自己则越降越低,这就自然而然的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他对自己冷酷,只道是他个性的深层体现,更是爱得无法自拔。也难怪被自己嫉妒过无数次,同他从小一起长大,在自己眼中的第一幸运儿楚梦琳,竟会对他十分厌恶。所有的缺点,都是两个最亲近之人才会暴露。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持完美无缺,普通朋友看到的只是某个片面,而最真实的本质,也只有一直待在一起,才能真正的见识到。她见到了他不可一世的狂傲,也见识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伤,见识过他重伤咳血的无助,也见识过他强做无谓的挣扎。可恨在他的世界中,自己便只是个旁观者,永远无法真正走入他的内心,也没有资格去关怀他,替他分担。自己本该是他的救命恩人,在他眼里,却成了最值得厌烦的“贱女人”,那是因为他太过要强,不愿给任何人见识到脆弱一面,偏偏她成日里嘻嘻哈哈,一意要来挖掘他的内心,是她太过主动,仿佛自己的领地受到外来侵犯,而那人还是个在自己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女孩,由此,他才会加倍防范,定要将她远远赶走。可归根究底,他们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汤远程注视着程嘉璇,见她脸上有数百种表情连番闪过,从最初的困惑,再到逐渐了然,反复分析途中,更少不了交杂的迷茫,困惑,他也不去打搅,只默默倒了一杯酒,推到程嘉璇面前。程嘉璇眼望房梁,眼中光芒明灭不定,余光只恍惚看到桌面有物,试探着抬手碰触,苍白的指尖覆盖住了杯身,指骨泛起一阵青白。继而缓慢开口,将脑中积淀起的思路逐一吐出,轻言细语,仿佛做梦一般,道:“是,或许你说的不错,他只是我的一个梦,梦中的一个影子……我是太过在意他了,每次同他说话,都当做是上天赏给我的最大恩赐。每说一句,都曾在脑中反复构想过数遍,生怕用错了哪一处词句,让他误会我,讨厌我。哪怕他只是随口应付一句,也能令我回味许久,并且仔细琢磨他每一个用词,是否含有贬义,是否在讽刺我……?有时我又忍不住自作多情,想像他的某一句话中,或许对我是含有些情意的……每经一次,我都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似乎是完成了一桩最艰难的任务。这哪里是朋友间的谈话,这是苦难与喜悦并存的挑战……不错,跟他在一起,可以让我得到翻天覆地般的欢愉,可是与此对等的代价,却又是那样绝望的痛苦。别说他不会要我,这样的关系,即使能够在一起,只怕双方也不会感到幸福。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他,我想看到他,想听他说话,我……对他的爱,依然没有改变。我……我实在乱得很……或许我说甘愿为他死,也只是在他面前争取表现,以及在旁人面前体现我的爱有多深的一种伎俩?不是谎言,如果他真的要我的命,我二话不说,一定会献上给他,可目的却是让他感激我,能够永远记住我。我可以死,但我要自己的精神,在他的记忆中长存。”

    汤远程道:“那好,我再问你,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在他垂死之际,你可以救他的命,代价却是让他失去所有对你的记忆。等他复原之后,你在他眼中,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另一方面,你魂飞魄散,而他却会遇到另一个女孩子,他们两情相悦,最终结为连理。而成亲以后,他们一定会很幸福,白头偕老,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世。如果你明知这一切的必然发生,你还会不会选择救他?会不会心甘情愿?”

    程嘉璇不假思索,道:“当然不会甘愿!我爱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即使不能,他也一定要记住我为他所做的一切牺牲,知道我的好……现在他既然根本不记得我,那么我为他所做的,还有什么意义?最可恨的却是……不记得我也罢了,还要同另一个女孩子成亲?他的眼里,就只能有我一个,怎可以爱上别人?我虽然不会对他发火,但并不表示我就是没有脾气、不会吃醋的啊?不成,这样的条件,我绝不能接受!”

    汤远程淡淡一笑,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道:“所以,这也更证明了我的推理不假,真正的爱一个人,并非只图一味占有,而是希望看到他得到幸福,哪怕下一刻就是自己的天诛地灭。看到有一个同他两情相悦,并且能够陪伴他一世的女子,即使不是自己,也应该感到很满足,很安心,因为他的幸福,更凌驾于你的幸福之上。而现在的你,我不妨说你或许喜欢他,但并不是爱,你真正爱的还是自己。你所谓爱他,只是因为同他在一起,你会比较快乐,而你想得到这份快乐,仅此而已。其实一个女孩子,用不着动不动就把‘愿意为某个人而死’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如果他真心爱你,就绝对不会让你死。若是不爱,就算你真的死了,也换不来他的半点怜惜,相反,他还会觉得你为人做作,不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女孩子首先应当自尊、自爱,然后才会有人来爱你。”

    程嘉璇蹙眉道:“听起来很有些道理,可是……我想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看待他人的幸福,更重于自己的感受,那样伟大的奉献精神,我就是没有!那么,难道我就学不会爱一个人么?”汤远程道:“你可以学会的。只是你现在的年龄还太小,还不懂得真正的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寻常千奇百怪的饮料,而是久旱逢甘霖、是同舟共济,共享那沙漠里的最后一滴水!如今你年岁还小,见识尚浅,或是难于领会。等过得些年,你才会真正明白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爱错过几个人?那也并没什么不甘。但不合适的爱情,如能放手,反而是最好的选择。放手不仅需要勇气,还是给了两人一个解脱的契机,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程嘉璇半疑半惑,面上仍显出种极其痛苦的柔弱,小声问道:“那么……汤少师,你又是否真正放下了……对韵贵妃娘娘的感情?”汤远程似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淡然一笑,道:“我若是没有放手,又怎能在宫中守候多年,朝夕暮鼓,眼看她与皇上恩爱?”见程嘉璇双手托腮,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想来真欲解开她的心结,有些事还要讲得更透彻些才是。抓了抓头发,续道:“当然,放手并不意味着不爱她,那只是留给她一条路,让她去找寻幸福,而我自己,只要将对她的爱放在心里,在她寂寞时陪伴她,在她无助时帮助她,做不成情侣,却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不也是一种造化?或许姻缘种种,上天早有定数,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对我不也是一份恩赐?其实早在我对她情有独钟之时,就知道以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又怎能配得上她那般的绝世天仙?也只有人中之龙,才够格得到她的青睐。因此事后我千难万难,终得高中,在宫中见到她,得知她早已做了皇上的妃子,那时我不但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由衷为她欢喜。有时当你全心爱着一个人,是没有多余精力来考虑自己的。”

    程嘉璇当先反应便想问上一句“难道真龙天子,就必定是人中之龙”?然而想到这一句话摆明了对皇上不敬,万一给人听到,传扬出去,对汤远程也是不利。索性咽回肚里,另寻话题道:“可我却觉得,我跟他成不得夫妇,甚至连做朋友的资格也不够。并非我妄自菲薄,虽说他素来心高气傲,是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但对我的态度,却一向都是最恶劣的。本来我还想,没法让他待我最好,那当这个‘最坏’倒也不错,至少能在他心里占有一份唯一。可是……可是,我实在受不起这一次次的冷漠和羞辱。人都是有感情的,为什么我的尊严,就要如此给他践踏?”汤远程道:“不能做朋友,在暗处默默的守着他,也是好的。很多时纵然是两情相悦之人,也未必能一辈子长相厮守,又何况是单方面的苦恋?保留你心里的那份美好,抽身而退,不要怨怪他不爱你,能够遇见他,已经是你的福分。与其为得不到而悲愤,还不如为已拥有而兴奋。世间千奇百怪,或许人们有缘一饱眼福,但你又怎能将眼前所见的宝物奇观,都收罗到自己手中?心灵的天地,无比浩瀚,何不以你的心去爱,去包含,去囊括自然界的美好?你知道么,许多事物,往往正因它的终止而美丽?只因它将最光辉灿烂的一刻,停留在了世人眼前,以此成就了永恒。当然,我不会盲目地劝你放弃或是坚持,一切都要依着你自身意愿。如果你还留恋这样无果的爱情,自然可以继续等待。只不过最后的结果,未必尽如人意,希望你的心里……自先有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