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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认可

    这还是姜云第一次独自面圣。

    当今天子绝非慈父,他的宽容是属于君王的大度,作为父亲,他严厉得堪称心狠。

    但皇帝待姜云一向温厚,就算称不得亲近,也绝不至于严苛。

    姜云曾领教过他的漠视和弹压,然而那一次,他的告诫显然意指明燎。

    彼时有太子及时出手,助他的妻子一臂之力,使无辜受难的太子妃免于失仪,然而这次……

    当真让她站足一个时辰,她也的确没有把握。

    没来由的恍惚只在片刻,皇帝未曾发现姜云眼底的一瞬温情。

    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之余,也难免错过许多细微风采,尤其姜云心细如发,已将那一线不合时宜的情思深深掩埋。

    然而以天子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姜云的凝重和沉着,但他也知道,这正是姜云故意表露给他看的。

    君臣相得,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揣摩中,找到一个彼此皆满意的应对之策。

    面圣之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姜云如今之姿态正衬身份——太子妃以外的身份。

    他唇角微扬,缓缓问道“收获如何?”

    直到皇帝主动问起,姜云才将方才之事娓娓道来。其中不单单有谢迟筠的供词,也包括她的试探、伪装、甚至近乎豪赌的心境。

    她答得清晰也完整,听不出半点遗漏。

    这也是一个颇为匪夷所思的行为。

    这般回禀,必然将暴露一些逾矩之事。比如,她不该知道、明燎也不该提起的舞弊案真相,以及……她与明燎曾对一桩涉及襄王的宫闱秘事多番探讨。

    而东宫能察觉之事,皇帝自然也能。在他心中,谢迟筠一案方向清晰,差的只是证据而已。

    姜云事无巨细,详为禀奏,似乎十分累赘。

    但他们皆知,朝堂中黑白混沌,最不需要的,反而是证据本身。

    皇帝面无表情地听了一番详述,未予置评,反而问道“你怎么看?”

    “谢迟筠所言并不掺假。”

    姜云按部就班,先答了此一问,但皇帝之意,显然已不在案件本身。

    她的身影有一丝极为轻微的晃动,脊背挺得更直,气质也更加沉稳。

    一身风华浑然天成,即使身处下位,面对当今天子,姜云依然波澜不惊。

    她在心中默数三声,才将所思所想尽数坦诚。

    “御史大夫擅权专横,构陷忠良,戕害无辜,陵阳侯结党营私,巧设阴谋,排除异己,二者意图不同,手段各异,但皆有谋逆之嫌。”

    皇帝淡然一笑“太子妃此言,是否重了些。”

    姜云沉声道“御史大夫纠胁大势,陵阳侯妄图僭越朝纲,皆是不赦之重罪。”

    皇帝威严森森,凛然沉目“抬起头来。”

    姜云眸光一顿,眼帘微垂三分,而后她坦然抬头,与皇帝目光相接。

    从容镇定的女子朗视丹阶,与皇帝遥遥相对。

    隔着旒珠,姜云看不清天子,然而她隐隐多了一重清悟,此刻,映在皇帝眸中的人,绝不是那个身世坎坷的太子妃。

    谢迟筠虽然落魄,却也是精心培养的世家贵女,不会轻易为人所惑。姜云能骗过她,固然是因为谋略更高,但也与方才之言行有大关系。

    她的境遇太过特殊,皇帝对她的态度尚不清楚。

    故而姜云所言虚实参半,甚至真话更多。

    她从明燎口中得知许多隐秘,对时局和处境的把握随之清晰。

    心安之余,也更清醒。

    皇帝统御四海,乾纲独断,无需为任何人妥协。

    他的心意不会为陈年旧事而改。

    祖荫只是一时之计,无论是徐太傅,还是她的生母,他们能为姜云做的,只是把她送入东宫,成为荣宠尊贵的太子妃。

    同样是世家女,同样牵系舞弊案,她比谢迟筠多的,不过是一重无关紧要的身份而已。

    姜云的性命尚且归她所有,但也已是皇帝的囊中之物。

    若不能让他满意……或许他念及旧事,也愿意饶过姜云,但她的外祖费尽心思,绝不是为了保全一个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再也不能施展才学与抱负的可怜人。

    姜云不惧贫寒清苦,但绝不愿拾人恩惠,苟且偷生。

    她就这样直直站着,站在平静又不平静的大殿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皇帝在姜云乏力之前及时开口“为何急于复命?”

    来了。

    迎着皇帝的目光,她再度俯身,缓缓回答“事关者大,姜云不敢擅自处置。”

    逼压而来的探究忽然凌厉,姜云深深垂下眼,谦谨之中,有几分令人惊愕的骨气和坚持。

    锋芒内敛,蕴而不失,她骨子里韧气在骇人的寂静里激扬澎湃,成为岿然屹立的坚石。

    皇帝忽然冷嗤一声“至现在才知收敛,是否晚了一些?”

    这一句指责颇为怪异,不知因何而起,但姜云好似已有所料,竟毫无辩驳之意。

    双膝触地的声音沉闷又尖锐,可见动作之疾,力道之大。

    “姜云有负天恩,请陛下降罪。”

    殿中再次归于寂静,而这一次,皇帝不曾让她久候。

    “罢了,也是人之常情。朕不扰你们夫妻恩爱,倘若太子问起,你仍可直言相告。”

    姜云深深叩首“谢陛下宽宥。”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轻而淡地唤她起身。

    他又似想到什么,微微笑着瞥向阶下“你与太子有旧?”

    除贺周之外,姜云再不曾与其他人提过此事,就连明燎,似也对此漠不关心。

    那一场不知能否称得上旧交的危机,似乎不该为他所知。

    但无论皇帝如何知晓,既然他已经揭破,姜云就不会装傻充愣。

    她略有怀念地叹道“昔年少不更事,赶赴江南之时……曾撇下护卫独自离开,恰为太子殿下所救。”

    姜云眼底有些许感慨,似惭愧一般,隐去许多细枝末节。

    即使如此,她仍愿坦然面对天子,不曾遮掩年少轻狂时的任性。

    只是她今日之回答,和此前说与贺周的故事毫不相干。

    皇帝扬眉看向姜云,未置可否。

    过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笑道“时候不早,太子妃自去吧。”

    姜云行礼拜别,躬身告退。

    皇帝对她的称呼连番变幻,至此,这一场早该到来的考验,姜云终于安然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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