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03章 风雪出皇城

    马车辘辘到了城门下,一大拨士兵,无声地涌了上来。领头的还是刘琛,自从经历过当初永平军楼析背叛一事,刘琛就十分谨慎稳重,带着狄一苇留下的精锐和原本的守城士兵,未曾放松警惕,在盛都大营打算趁夜偷袭时,抗过邻一波猛攻。

    他手里拎着绳索,对萧问柳点点头,下巴一摆,示意把所有女眷都绑了。

    萧家女眷脸色惨白,不敢挣扎,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喃喃咒骂,忽然一个女子尖叫一声,踢了来绑她的士兵一脚,拔腿就跑。

    正是那位盛都大营指挥使的姐。

    她的母亲扑上去,抱住欲待去追的士兵,尖叫:“快逃啊妞妞!”

    刘琛冷笑一声,一阵冷风刮过,人已经到了那少女背后,毫不犹豫一脚踢出,那少女一声尖叫,在雪地上扑出丈许,刘琛上去拎着头发一把拽起,毫不怜香惜玉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声音响亮,镇住了那少女的尖叫,也镇住了所有妄图蠢蠢欲动的女人。

    刘琛转头,看着那群女子,冷厉地道:“记住,你们的身份是俘虏,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哭叫哀求,让城下的人看清楚,背叛大乾的下场。谁要想逃跑,我不介意接下来杀人立威,谁要哭得不够凄切,我就帮她哭得更痛一些。”

    着重重把那少女往雪地上一扔,果然哭声更加惨烈。

    城门下鸦雀无声,哭泣和诅咒都没了。

    一群女人被乖乖绑好,牵着绳子上了城楼。

    萧问柳走在最后,刘琛本想阻拦她,但看她神情,还是闭了嘴。

    城下一波攻势刚刚停歇,城墙和堞垛上血迹斑斑,有的边角已经被投石车撞破,到处散落着箭枝,城头上满脸尘灰的士兵来来去去,有的在擦刀,有的在搬运石块和油桶,更多的在包扎伤口,席地休息,地面到处都是焦痕和血痕,鞋底踏上去湿润胶粘。

    这些贵妇们出入华堂,行走宫廷,鞋底踩着的不是地衣就是金砖,什么时候见过这般场景,走过这样淋漓血路,都颤抖着不敢前行,好些人是被士兵硬拎过去的。

    底下攻了一波,算着城上损失惨重,正在对城上劝降。

    盛都大营指挥使浓眉下压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正用千里眼看着护城河对面的巍巍城门,道:“色暗了,等会一边劝降,一边派人偷偷下水,看看能不能从河底寻到阴沟。”

    他身边副指挥使道:“对方不会降低防备,陆路水路双管齐下我们损失必大。”

    “因为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如果等到城内收拾了咱们那五万人,皇宫也解决了萧家散兵和达延人,合力一处……”

    “合力一处咱们也未必没有胜算,人数始终是咱们占优,而且现在辽东陇右达延同时叩关,九边大将无暇前来救驾,最近的是中州卫军,但是最近周边都大雪,道路难行,就算及时接到调令,赶来最起码也要三四日功夫……有这时间,足够咱们腾挪了……”

    “话虽如此,但……”盛都大营指挥使忽然语声一顿。

    随即他变色。

    “该死!”

    明明让夫人和独女好生躲藏,也安排了家将守卫,怎么会和萧家人混在一起,还被押上了城头!

    再一想便知道这一定是萧家对他不放心,恐怕已经买通了他的家将,趁乱将他的夫人和女儿都带了出来,却又没能保护好她们,现在让她们被绑上了城楼。

    刘琛让那些女人在城头一字排开,用刀背抵着她们的脑袋,让她们看清城头的高度,惊得那些女人都开始呜呜哭泣。

    他探头大喊:“陶指挥使。休息好了吗?请您来欣赏一下我大乾罪徒的下场,给您介绍一下,这是萧立衡的老娘,这是他夫人,这是他弟媳妇们,这是他侄女孙女们……哦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您的夫人和您的千金。”

    他把鼻青脸肿的陶姐特意往前拉了拉,底下陶指挥使看着都快要面目全非的女儿,脸色铁青。

    他身后盛都大营一片哗然。

    盛都大营是有相当一部分军官的家眷在城中的,这也是国家掌控军队的惯例之一,按常理大营不敢轻易背叛,但这次因为多家同时发动,还有萧家在内作祟,萧家再三作保,会和盛都大营里应外合,城内城外同时生乱,半日就可下盛都,届时盛都皇宫生乱,群臣被羁,军队群龙无首,大家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组织有效反扑,也没可能去缉捕他们的家属,尽可放心才是。

    就算有人想到去第一时间羁押他们家属,但城门有人开,他们完全来得及进城后护住家属。

    全盘计划推演过,盛都大营的高层也觉得这般情境,内外交迫,盛都不可能保得住。财帛权欲动人心,便同意了为飞黄腾达的未来搏一搏。

    谁知道事态发展,全然不尽如人意。

    城门比预期更早关闭,进城的人只有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现在看起来还被困住,很可能没机会去转移保护家眷。

    城墙上虽然人多,但抵抗很是激烈坚决,完全没有想象中的仓皇失措。

    萧家似乎并没有能在内城掀起风浪,现在自己家的女眷都被押上了城墙。

    这也明皇宫没有生乱,盛都城内,还有强有力的人物在稳定军心民心,在主持大局。

    对他们来,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境地!

    所有人顿时心乱了。

    虽然墙上并无自家的女眷,但是萧家的女眷都已经全部被绑上了城头,那自家的又能躲几?

    “指挥使……”副指挥使脸色惨白地看着陶指挥使,“先撤吧,现在军心不稳。”

    陶指挥使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福

    觉得时辰紧迫,觉得时机不等人,觉得如果现在不抓紧时间一鼓作气拿下盛都,也许就再无机会了。

    然而城墙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让他浑身一颤。

    “爹,救我!爹!”

    “指挥使!”陶指挥使身后的军官们,神色惴惴不安地唤他。

    陶指挥使睁开眼。

    最起码现在,军心已散。

    他长叹一声,挥手,“后撤五里!”

    军队开始整齐后撤。

    城墙上的女人们热泪盈眶。

    萧问柳一直站在城墙最前方,手扶堞垛,看着底下黄沙地和前方的护城河。

    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倒映着巍峨的城墙。

    当盛都大营军队逐渐退出视线,轧轧声响,城门打开,吊桥放下,越过了护城河。

    一辆黑色马车驶过吊桥,车轮压着吊桥辘辘声响。

    马车经过城门洞时,姹紫忽然探身,扔出一个包袱,扔到了一个守城的军官怀郑

    “我家主人,送给皇太女殿下的临别礼物。”

    那人接住,眼看马车轰然出门洞,将穿越城门洞的最后一点昏黄的光遮没。

    他打开包袱,神色震惊。

    片刻之后,城楼之上,刘琛打开那包袱,一霎惊讶后哈哈大笑。

    “来人,把这玩意,在城头上给我挂起来!”

    于黄昏和夜的交际之时。

    一辆黑色马车长驰出城,踏入茫茫雪地,将要行过千里长途,再次迎风冒雪,闯入另一片雪原。

    是非成败,终究要在那一处更为寒冷的土地上了结。

    马车背后,一颗苍老头颅,挂在盛都城头之上,迎风轻轻摇晃,无悲无喜,凝视着马车的残影。

    车上,慕容翊掀开车帘回望。

    回望这座给过他希冀,给过他快乐,也给过他此生最痛最彻骨一击的雄城。

    他本以为,此生能做这城中人。

    能和这城和下的主人,携手在皇城之巅,将那千里江山都看遍。

    能在这城中与她终老,春看桃花秋赏月,夏采新莲冬抔雪。

    能享这人间烟火,能得一生渴求而不得的真正的家。

    到头来。

    她咯血坐金殿。

    他风雪出皇城。

    ……

    萧问柳站在城墙上,看着那马车,以极快的速度,驰出盛都。

    慕容翊。

    前方还有漫漫长路,但望你能走得到,走下去。

    走到山高水穷处,为那个只能留在原地的人,重开一片新地。

    但望你们还有重聚之日。

    身侧忽然爆发大哭之声。

    她转头,就看见一颗头颅,被高高地挂在了旗杆上。

    头颅血迹淋漓,须发虬结,一双眼睛鼓鼓地瞪着,不住迎风旋转摇晃。

    身侧哭声凄惨,萧问柳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她的祖父。

    但是这颗头颅,就在不久前,她见过。

    果然,是慕容翊杀了祖父,将他的头颅挂在腰上,坦然上了萧家的马车。

    萧问柳怔怔地看着那颗头颅。

    祖父的结局早已注定,或许这种死法还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一种,然而看着那在风中摇晃的头颅,她的心还是难以自抑地痉挛成一团。

    萧家,终究是覆灭了。

    她拼尽全力所做的这一切,还不知道能不能为家中女眷乞命。

    她无颜去乞求殿下,她早已没有了任何颜面去见任何人。

    忽然有人扑过来,劈头盖脸地对她的脸猛抓,“贱人!你这个贱人!”

    萧问柳一转头,尖利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祖母!”

    兰仙扑过来,将萧老太君推开,把萧问柳护在身后。

    萧老太君被人押着,犹自拼命探着身子要去抓她,“你这个贱人!你吃里扒外!你丧尽良!你把祖母绑上城头,你救下杀了你祖父的凶手!我要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忽然她又癫狂地笑了起来,“你本来就不得好死,对,你本来就——”

    萧问柳忽然截断了她的话,道:“祖母……保重。”

    兰仙霍然回头。

    心胆俱裂地看见,萧问柳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堞垛。

    无数人惊叫,无数人奔来,有人抛出绳索,有人怔在当地。

    城头上的所有人,只看见那个素衣少女,站在高高的堞垛上,迎风展开双臂,像一只即将投向自由的鸟。

    然后她也毫不犹豫地,像一只真正的鸟一般,飞了下去。

    “……”

    死一般的寂静中,兰仙发出一声惨叫,双手已经攀上了堞垛。

    被赶来的刘琛一把抓住肩头,反手向后一扔。

    他平城墙边下望,正看见护城河上冰面炸开,无数碎冰溅起丈高,水幕冰影里,那女子纤细的身影倏忽不见。

    ……

    萧问柳仰面向,头顶城墙模糊的残影和昏黄的猛地砸了下来。

    心间窒痛,早在城头上就已经开始。

    那一块红艳艳的柿饼啊,要人命的甜。

    所以她只能死在这城下,不能死在那柿饼的甜里。

    不然殿下就不会放过祖母,不会放过萧家女眷们了。

    她大睁着眼,唇角一缕模糊的笑。

    眼前乱云飞渡,幻化容颜无数,张张都是那张温醇带笑的脸。

    “我……我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主人家来了,可要一起烤鱼烀鹅?”

    “我就爱听殿下话,最有趣了。可是虽然喜欢,我却希望以后殿下还是不要单独找我话了。”

    “好。”

    “如果你将来实在不快乐,来找我,我总能护你周全。”

    “我有家呢,我总要和家人姐妹们一起的。”

    “……我一瞧见你便欢喜,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怎样,这大抵,便是眼缘吧!”

    “姐姐,你是怪我是萧家人吗?”

    “姐姐,现在我只想好好享受这最后的自由了,你陪着我,成么?”

    “姐姐,我好喜欢那个簪子,我喜欢樱花和蔷薇,你能给我雕一个吗?”

    ……

    殿下。

    下辈子,要记得送我簪子哦。

    ……

    “咚”一声剧烈而沉闷。

    漫里溅起雪色的水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