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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直直得看着季渊,一时大殿里沉默了。苏玉更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季渊看着太后,想起她教导自己的那些日子,太后看着季渊酷似先帝的眉眼,两人均是内心复杂。

    当年先帝崩逝,熙宁帝登基不过几年,帝位不稳,大夏腹背受敌,陷入两线作战。

    军费繁多,赋税苛杂,青壮男子充军无数,家家重孝,老弱妇孺的哭声响彻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那是大夏开国以来最艰难的几年。

    先皇后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拼死生下季渊。

    季渊降生的那刻,五彩祥云笼罩京城,百姓们都在说,天佑大夏。

    果然,那声婴儿的啼哭响起时,急使来报,大夏在两处大战场取得大捷,至此,战争全面结束。欢呼响彻京城。

    熙宁帝心中因为皇后血崩而亡的悲伤都冲淡了几分,当即封季渊为太子。

    开元寺山顶的钟声为此家国大事破例在日暮时响了整整十二下。

    太后至今都能想起来那日的祥云有多绚烂,有多震撼。

    生来天降异象,季渊被认定是不凡之人。

    太后那年接过还是婴儿的季渊,又小又软的一团,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想到先帝的嘱托,心里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倾尽一生所学,让季渊成为功勋足以彪炳史册的一代明君。

    这中间心血付出已经不必再提,光看季渊许多事情都敬重太后,也足以得知一二。

    季渊对太后,是有濡慕之情的。初入朝堂时,也多有请教。

    太后对季渊,也是处处维护,季渊在岭南推行的政策,也是太后按下了一批不满的老臣。

    这么些年,祖孙之间唯独在婚事上意见相左。

    太后摩挲着光滑的椅子,她第一次有些质疑,按着先帝的想法,这样一步步,当真错了吗?

    “苏玉啊,你也该去拜见皇后。”

    苏玉不知为何突然就点了自己的名,只是她也想着赶快避开这战火欲燃的场面,轻轻笑了笑,“太后娘娘说的是。”

    松嬷嬷亲自带着苏玉离开主殿,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给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祖孙留下独处的空间。

    门一合上,空气就像停滞了一般。

    静,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倘若这会子有根针掉下来也好,也不至于如此压抑。

    男子抿了抿唇,笔直得跪下,“祖母。”

    “祖母问你,你当真那么喜欢那丫头,宁肯忤逆我,也要娶她作太子妃?”

    “是。”干脆利落。

    “若是祖母允你,你若一朝称帝,纳她为妃,你可愿意?”太后闭了闭眼,稍稍松了松口。

    “不愿。”

    季渊反问道,“祖母,孙儿想知,为何不能娶霍姑娘为妻?”

    “你可还记得祖母曾经教你的,若为帝王”

    太后还没说完,季渊飞快得接道,“太深的情,太重的人,都是负累。祖母教导,孙儿片刻不曾忘记。”

    “你既然没忘,为何如此糊涂啊?”

    “那时祖母只说,若是帝王对哪位妃子过于偏爱,易引外戚专权,祸乱朝纲,覆水难收。”季渊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清越。

    “若是霍相告老还乡,霍家嫡系无人,旁支又再无入朝为官者,岂非绝了这外戚之患?”

    “没有家族作支撑的皇后,如何作这六宫之主?”太后冷笑道,“先皇后出身齐氏,你外祖父亦曾是你父皇的老师,齐氏一族后来即便少有在朝为官者,在金陵,也是比曾经的张家还要煊赫的大族。”

    “今皇后徐氏,徐家底蕴深厚,徐老太爷也是桃李满天下。”

    太后反问他,“如果不是徐皇后无子,如果不是齐家徐家甚至哀家的母族高氏,都将资源倾注在你一人身上。今日这太子之位,真的有你今日这样稳当么?”

    “祖父祖母互相扶持,举案齐眉,恩爱至白头,被天下人引为佳话。为何祖父祖母可以,孙儿不行?”

    “先帝和你最是不同。”今日既然说到这份上,太后也不忌讳将皇家这层遮羞布撕开给季渊看。

    “先帝心里第一位永远是江山。”太后苦笑。

    “那年哀家的哥哥犯了事,偏生被人逮了错处闹得满城风雨,天下人皆知。”太后想起来,那日先帝决绝的眉眼,尚且历历在目。

    “哀家不顾脸面,那时候还怀着你父皇,在乾清宫门前跪了一下午,他也不肯见这一面。”

    “先帝冷了哀家两个月,足足两个月,一面也见不了。”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不为私心破例,不为杂念动摇。”太后语气里带着崇拜,“他对所有人都心狠,包括他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开创盛世。”

    “先帝曾嘱托哀家,一定要培养出最出色的继承人,来坐龙椅。”太后稍稍往前倾,“哀家不希望你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在情之字上。也不希望大夏的江山,因为谁有风险。”

    季渊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寒风中的松柏。

    “祖母认为,什么是盛世?朝廷里没有贪官就是盛世了吗?祖母教我读书,书上说,“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仅仅做到这些就是盛世了吗?”

    太后笑了笑,“自然是不算的。出色的君王,若停留在驭人之术上,仅仅是学会了术,而非是上层的道。”

    “我出生就是太子,祖母总是告诉我,我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今日季渊说话也很直截了当,并无弯弯绕绕。

    “这些年,孙儿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皇帝。真的就如祖母所说,帝王不能动情吗?”

    季渊直视太后不认同的眼神,反问道,“若我对我的妻子,也可以弃之如敝履,若因为我生在皇家就罔顾亲情。我怎么体会得到天下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若我作为皇帝,一心骄奢淫逸,我怎么体会到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不易?”

    他稍微顿了一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祖母,孙儿思量许久,还是不愿做一个无情的帝王。

    “若是帝王无情,百姓何辜?他们真的需要一个冷血无情,残忍暴戾的君主吗?”季渊剖白自己的内心,“孙儿去岭南,非是为私利,是为百姓是否能安居乐业,是为大夏能否多一块沃土。孙儿今日抓贪官,是不愿有人再搜刮民脂民膏。”

    他说这些的时候,阳光透过门框照在他身上,太后恍然像是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先帝,那个时候,那个男人还有一颗滚烫的心。

    没有到最后,君心深似海,自己也看不懂了。看似一辈子情深义重,君王和她,终究还是貌合神离了。

    “孙儿第一次做太子,若是将来登基,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望祖父项背。但还请祖母放心,此生生在天家,身负黎民百姓所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季渊的誓言,就像锤子一样敲击在太后心头。

    “孙儿也怕行差踏错,我的子民就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可是孙儿也怕,所爱之人离自己远去,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世世不相见。

    祖母,天下苍生怎么能和我的妻子比较呢?君主也是丈夫啊。”

    “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太后喃喃道。

    尚存温柔的君王,究竟幸还是不幸,太后也不知道了。

    微尘弥漫在太后眼前的空气中,她有些恍惚。

    如果这辈子从头来过,她还是希望先帝依旧是当初为她画眉的夫君,而不是天下人的君王。

    意难平,意难平,她从来没有占据过那个男人完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