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
天色已经渐渐晚了,灿烂的火烧云挂在天边,好似将整个天空都燃烧了起来。
而在远处则是夜幕绵延、星河隐现。
这种昼夜交替的奇景,只有在天气明朗的凌晨和傍晚十分才能看见。
李斯站在院子里眯眼眺望着天际。
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之后,李斯方才收回目光,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李斯的妻子刚好过来叫李斯去吃饭,见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上前去问道:“夫君,你怎么了?”李斯回过神来,见到身边的妻子,摇头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心悸罢了。”“今日不知怎么的,总是静不下心来,连书也看不进去,便出来透透气-”
妻子闻言关切地说道:“夫君定是这些日子太忙了,不妨跟王上告假在家休息几日-吧。”李斯身为左相,每日事务繁忙。
身为妻子看在眼中,心中却是非常心疼的。“军政大事岂能因我一人而懈怠。”
李斯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是极有责任心的人,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情。不过见到妻子担心的模样,他只好安慰道:“放心吧,我没事的。”但是妻子却依然没有放心下来。
“从太子册封大典后你就开始失眠,这段时间常常如此,你到底怎么了?”“你难道得罪了太子殿下么。”妻子忍不住问道。
她一直都不想问也不敢问,但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她觉得李斯是得罪了太子才这样的。
提到“太子殿下”这四个字,李斯的眼皮不禁一跳,他没想到自己的忧虑已经到了连妻子都能看出来的地步了。
这段时间,他确实因为扶苏被册封成太子一事给影响得很深。
尤其那一日在大殿上的时候。
扶苏对他的一番驳斥,更让他心中的忧虑更甚。
现如今扶苏越发展露出霸道铁血的风范,还有极高的军事才能,实在是像极了嬴政,怎能让他不担心不忧虑?
但面对妻子,他自然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府上的管家忽然跑了过来,有些紧张地向他禀报道:“相爷,太子殿下派人来请您入东宫一叙,说有要事要与您相商。”话音落下,院子中一片寂静。“夫君……”
妻子眼神急切慌张地看向李斯。
而李斯则神色淡定,只是对妻子说了一句“等我回来”,然后便向着院子外走去。
左相府外。
一辆黑色的马车静静等待着。
李斯出来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登上了马车。
蒙毅驾着马车、驶向王宫。
东宫。
天色已经黑了,大殿里亮起了烛光,显得有些空旷。
李斯在蒙毅的引领下步入大殿。
在大殿之中,扶苏正在棋盘前下棋,但对面并无人,是在于自己对弈。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李斯的到来。
只是专注于棋盘。
李斯见此眉头微皱,随后拱手说道:“臣李斯,参见太子殿下。”被李斯的声音打断思绪。
扶苏这才抬头看向了李斯,清俊的脸上洋溢起了和煦的笑容,说道:“左相大人来了,快请坐。”大殿内并无其他座位。
李斯想要落座,自然就只能坐在扶苏的对面。“失礼了。”
李斯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等他落座后,扶苏对他笑着问道:“左相看看这棋下一步该如何走?与孤下完这局棋吧。”李斯对看了一眼棋局,然后便执白棋落子,而扶苏则跟子。
两人就这样你一子我一子下起来了。
一边下棋,李斯向扶苏问道:“殿下这么晚找臣过来只是为了下棋吗?”“不然左相以为孤有何事?”扶苏笑着落下一子。
“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下棋,只是心血来潮,想和左相聊聊天罢了。”
“前些日在朝堂之中与左相针锋相对,是孤冲动了,左相其实也是为我大秦的利益考虑。”那天扶苏在朝会上和李斯针锋相对。
其实真正来说,李斯的想法是没错的,大秦现在确实不宜和匈奴开战。
战争并非是儿戏。
一旦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
秦国之所以能够迅速收复赵地,是因为有唐国准备下场,让宋国不得不退兵。
但打匈奴的话就只能自己抗着,搞不好会动摇整个大秦的国力。“太子殿下言重了。”
“匈奴屠杀我大秦子民,臣亦感到愤懑万分,只是出于身份地位才要做出理智决断。”“但臣也打心里希望殿下去狠狠教训那群匈奴一番。”李斯诚恳地说道。
“是啊,匈奴是需要彻底镇压才行。”扶苏语气有些感慨。
“我大秦现在的国力还是太弱了,哪怕有宋国三分之一的富庶,我大秦也不惧任何敌人,匈奴又何足道哉。”“左相觉得如何才能使我大秦快速崛起、傲视诸国?”
扶苏拈着棋子,看向李斯。
而听到扶苏的话之后,李斯心中瞬间便警觉了起来。
但扶苏只是淡笑着看着他。
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不过李斯却因这个问题而陷入到了犹豫当中。
他不知道扶苏问他这句话是何意。
难道是向他示好,拉拢他这个左相?
这个念头刚冒出便被李斯否认了,因为扶苏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太子储君,那便是未来的秦王。
何必还要向他这个臣子示好?
犹豫片刻后,李斯还是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利用自己的口才尝试说服扶苏。
他想让扶苏认可他的思想!
李斯抬头看向扶苏,正色说道:“臣以为,一国之强,始于法度!”
“我秦国之所以之强,商君的变法革新乃是关键所在,统一度衡量、书同文、废分封、行郡县、军功爵制……”
“由此可见法度才是国家强大的根本所在!”
“然而!”
“我大秦虽灭六国,但六国的各家思想、典籍却留存下来,朝中群臣不少都受到各家思想所影响,这些都是阻碍我大秦走向强盛的问题。”
“唯有罢黜百家、独尊法家,实行以法度治国、将各家典籍、思想全部断绝,如此方能让大秦长久强盛!”
李斯眼中充满了无比的炽烈之色。
他是法家思想坚定的支持者,在他眼中只有法家才是正统思想。
其余的一切思想,都是造成祸乱的根源,必需要罢黜!
他曾经与嬴政提过这个建议。
但却被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回来,并且遭到严厉斥责。
嬴政施行法制,但在他眼中法制只是工具,他真正奉行的乃是唯我独尊的霸道!
让他以法度治国,这是不可能的事!
正因如此,李斯才不甘心于只做嬴政手中的工具。
世上有真龙尚存。
他便要一展自己的屠龙术!
看着眼前虽然神情憔悴,但眼中光芒湛湛的李斯,扶苏却摇了摇头,平淡地看着他。
“只要有孤在,法家就不可能会一家独大。”
这淡淡的一句话。
直接让李斯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继而沉默不语。
“啪。”
扶苏在棋盘上落下再次落下一子,淡淡说道:“法家制度确实为一国之根本,但单行法家、抑制各家、愚昧民众,国家便永远不可能真正强大!”
“国家强大并非一人之事,也不是一种思想可以决定的。”
“各家思想学派皆有其糟粕所在,也有其可取之处;如墨家,他们的思想不可取,但能说他们的技术也不入流吗?"”唯有以儒法为皮、兼容百家;以法制为骨、制定规矩,博采众家之所长,摒除一切糟粕,才能令国家强大!“
“至于愚昧民众,那更是愚蠢之举!”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只有受到充分的教育后,国家才会不断涌现人才、去治理发展国家!”
“在孤看来,从来没有任何一家的思想能够作为强国之道,只有不断学习、不断进取、国家不断历新,学习好的改正缺点,才是强国之策!”
扶苏的声音铿锵有力。
他看着李斯,抬手示意道:“左相,该你落子了。”
李斯的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他拈起白子,想要在棋盘上落子,但手却颤抖不已。
棋盘之上,黑龙已成!
黑子形成的大龙仿佛自棋盘上冲天而起,朝他咆哮不已。
在这般大势面前。
他的屠龙术毫无作用!
这时他听见扶苏淡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与赵高之间的那些事情,孤全部都知道。”
“你们想要扶持胡亥上位,做这大秦的王,孤说的对否?”
0……求鲜花……
“啪嗒一一”
李斯执子的手一颤,棋子直接掉在了棋盘上。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下榻向扶苏跪了下去,颤声说道:“斯,知罪!”没有任何辩解的想法。
扶苏既然敢跟他说这些话,那就表明手中掌握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扶苏随手将棋子丢入盒内,起身来到李斯面前,平淡地说道:“父王已经将黑冰台交给了孤,但是孤不想把这份力量用在这方面。”
“李斯,你是个聪明人,我大秦强大至今也有你的莫大功劳。”
“你以往所做的一切事情,孤全都可以不计较,但孤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你明白孤的意思么?”李斯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谋划扶持新的太子,这是何等严重的事情,被赢政知道了,哪怕杀上他一百次都不足够!
而扶苏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起来吧,堂堂左相,跪着像什么样子?”扶苏弯腰向他伸出了手,笑道。
望着扶苏和煦的笑脸和伸出的手,李斯最终没有拒绝,被扶苏拉了起来。
他明白扶苏的性格。
既然都说了不计前嫌,那么就定然不会再玩什么事后报复这一套。
他怎么也想不到,扶苏为何今天晚找他过来摊牌此事,还这么大方地谅解了他。
看出了李斯的疑惑,扶苏重新坐了回去,道:“你是我大秦的股肱之臣,不似赵高那等阉人,杀你于孤有益,但于我大秦何益?”
“孤留你性命,是因为你于国有功、于国有用,你的那些努力并不是没有人知道。”
李斯再度沉默,随后长叹一声,然后他对扶苏深深鞠躬道:“殿下对臣宽容至此,臣万死亦难报。”
“臣虽愚钝,但愿以此身为大秦、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扶苏饶他性命已经是仁慈了。
若是换做嬴政,是不会管他立下过多少功劳的,背叛之人就必须要死!
这就是嬴政的霸道!
但扶苏却不同,有铁血霸道一面的同时,也有着怀柔的一面。
扶苏微微点头,随后说道:“孤并非不用法家,而是你的思想过于极端。”
“你回去后自己好好思索一下孤说的那些话,等你何时能理解,孤何时便能重用你。”
李斯是难得的一位大才。
扶苏之所以如此对李斯宽容,就是因为李斯的才能,可以作为秦国的中流砥柱之臣。
因为这事杀掉李斯,未免有些可惜。
听到扶苏的话,李斯的眼中有了一丝神采,心中也涌现出希望。
扶苏和嬴政终归是有些不同的,嬴政是单纯地将各家思想当做工具,而扶苏却能真正理解他。
又与李斯相谈了几句。
扶苏便让蒙毅将他送出了东宫。
等到李斯的身影消失后,扶苏才收回目光,微微松了口气。
“敲打完李斯,应是没什么问题了。”
扶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其实他并没有用黑冰台去调查李斯,刚刚那番话完全是因为他熟知大秦历史。
历史上李斯和赵高勾结扶持胡亥上位,已经人尽皆知。
不敢现在李斯经过他的一番敲打,必定不敢再去做些什么,单凭赵高和胡亥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斯离开东宫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蒙毅将他送回了左相府。
在左相府门口,李斯的妻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见李斯被送了回来,她连忙迎了上去。
“夫君,太子殿下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妻子语气中充满担心。
“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
李斯攀起妻子的手,与她一起走入府中。
扶苏虽然不会独尊法家,但也能理解法家思想。
今日这番对话,李斯明白这是扶苏对他的敲打。
倘若他还与赵高有勾结,倘若他还想着扶持胡亥上位。
那下一次面对他的就不是扶苏的好言好语,很有可能就是刀斧加身!
死亡李斯不惧,但他怕他死了,法家就要在秦国消失。
李斯适合聪明人,面对扶苏的威逼利诱,只能选择臣服。
之少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他只能乖乖的臣服扶苏。
至于暗中搞小动作,联系赵高或者胡亥之类,他是万万不敢。
黑冰台,可不是摆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