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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要去大隋京城庙索要一份运,这涉及到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带着陈平安直奔庙,是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聊起了那位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位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绘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位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作为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

    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远游一趟大隋山崖书院。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京城庙,位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期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座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除了主人家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

    咫尺物里边,“无不有”。

    衣衫书籍,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的圣地,京城庙。

    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的一盏盏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最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武庙,所有郡守、县令在新官任后,都需要去往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

    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小镇,闭塞阻绝,在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第一件大事,是大骊朝廷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庙外边,陈平安与老人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给陈平安指点道:

    “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百年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庙,若是身负运盛者,庙神祇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采的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是此理,不过庙先贤神祇能做的,只是锦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臣成神的香火神祇所作所为,各国京城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只是泥塑神像而已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庙占地极大,来此的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也不显得拥挤。

    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庙主殿,发现已经四下无人。

    看来是庙庙祝得到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走出后殿一尊泥塑神像,跨过门槛,走到院。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的著名骨鲠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庙神祇,生平与脉,以及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庙神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戈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以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因病辞官,子孙多俊彦,在官场和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

    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主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有请茅山主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跟你们庙取走一份运,再借一份,一众庙礼器祭器当,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那只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庙借的。除了蕴含其的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

    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庙来,才能够得逞?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运又是一难,难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主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在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庙。

    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了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人笔札,散游记,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主,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庙,陈平安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看在眼,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脉,所以故意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要我们小心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是趁着晚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庙也不远,街行人熙熙攘攘,他们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主,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主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查探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

    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问道:“干嘛?”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位玉璞境修士,对?!”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根玉簪子,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