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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六章 山水迢迢

    一袭青衫走过了兰房国,一路北游。

    兰房国盛产名贵兰花,一国如狂不惜金,家底厚薄,几乎只看天价兰花有几株。

    除此之外,再无特殊,但是会有一些习俗,让人记忆深刻,例如妇人喜欢往江中投掷金钱卜问吉凶,国内百姓,无论富贵贫贱,皆喜好放生一事,风靡朝野,只是上游虔诚放生,下游捕鱼捉龟的场景,多有发生。更有那拉船纤夫,无论青壮妇人,皆裸露上身,任由日头曝晒背脊,勒痕如旱田沟壑。还有各地遇上那旱涝,都喜欢扎纸龙王游街,却不是向龙王爷祈雨或是避雨,而是不断鞭打纸龙王,直至稀碎。

    兰房国以北是青祠国,君主公卿崇尚道家,道观如云,大肆打压佛门,偶见寺庙,也香火冷落。

    再往北,就是大篆王朝的南方藩属金扉国,尚武之分极其浓烈,市井斗殴几乎处处可见,而且往往见血,多有富贵门户的年少恃强者,嗜好张弓横刀,成群结队,策马远游,臂鹰携妓狩猎四方,旁若无人。金扉国君主自身便是沙场行伍出身,属于篡位登基坐上的龙椅,崇武抑文,庙堂之上,经常会有文臣高官鼻青脸肿地退朝回家养伤。

    在别处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金扉国百姓眼中,亦是习以为常,什么大学士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什么礼部尚书满嘴圣贤道理讲不过大将军的钵大拳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这一路,在山崖栈道遇细雨,雨幕如帘,雨声淅沥如微风铃声。

    有山野樵夫,在深山偶遇一株兰花,手舞足蹈,貌似癫狂。

    深夜虫鸣啾啾,月色如水洗青衫,山中篝火旁,火光摇曳。

    即将进入梅雨时节了。

    这天陈平安在一座金扉国郡城外的山野缓行,此处虎患成灾,所以金扉国任侠意气的权贵子弟,经常来此狩猎,陈平安一路上已经见过好几拨佩刀负弓的游猎之人,来往呼啸成风,而且大多年纪不大,多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年轻女子,英姿飒爽,弓马熟谙,年纪大一些的随行扈从,一看就是沙场悍卒出身。

    陈平安前几天刚刚亲眼见到一伙金扉国京城子弟,在一座山神庙聚众豪饮,在祠庙墙壁上胡乱留下“墨宝”,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直接扛起了那尊彩绘木雕神像,走出祠庙大门,将神像摔出,嚷着要与山神比一比膂力。祠庙远处躲清静的山神老爷和土地公,相对无言,唉声叹气。

    黄昏中,陈平安没有走入郡城,而是远离官道,翻山越岭,大致沿着一条山野小路蜿蜒前行,偶尔能看到一些人影,多身形矫健,一袭青衫在山林中如一缕青烟拂过,入夜后,小径上的行人依旧没有举烛,深夜时分,陈平安骤然而停,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上,举目远眺,一座四面皆悬崖峭壁的巨大孤峰之巅,灯火通明,屋舍密集,唯有陈平安脚下这座高山与之牵连的一座铁索木板桥,可以去往那座山此事,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当他听说北俱芦洲的四位十境武夫,其中一人就在大篆王朝之后,便有些明白了。

    北俱芦洲如今拥有四位止境武夫,最年老一位,本是德高望重的山下强者,与数位山上剑仙都是至交好友,不知为何在数年前走火入魔,被数位上五境修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合力拘押起来,毕竟不能放开手脚厮杀,免得不小心伤了老武夫的性命,那老武夫因此还重伤了一位玉璞境道门神仙,暂时被关在天君府,等待天君谢实从宝瓶洲返回后颁布法旨。

    最年轻一位,刚刚百岁,是北方一座宗字头仙家的首席供奉,妻子是一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女子剑仙,其实双方年龄悬殊,两人能够走到一起,也是故事极多。

    然后就是大篆王朝一位孤云野鹤的世外高人,数十年间神龙见首不见尾,众说纷纭,有说已死,死于与一位宿敌大剑仙的生死搏杀中,只是大篆王朝遮掩得好,也有说去往了茶花洞天,试图大逆行事,以灵气淬炼体魄,如同年少时在海边打潮打熬体魄,然后再与那位在甲子前刚刚破境的猿啼山大剑仙厮杀一场。

    最新一位,来历古怪,出手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出手,拳下几乎不会死人,但是拆了两座山头的祖师堂,俱是有元婴剑修坐镇的仙家府邸,所以北俱芦洲山水邸报才敢断言此人,又是一位新崛起的止境武夫,据说此人与狮子峰有些关系,名字应该是个化名,李二。

    大篆王朝还有一位八境武夫,相对容易见到,是位女子大宗师,是一位剑客,如今担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但是此人前程不被看好,跻身远游境就已是强弩之末,此生注定无望山巅境。

    简而言之,在这里,江湖武夫嗓门最大,拳头最硬。

    陈平安如今对于落魄山之外的金身境武夫,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了。

    当初想要向宋老前辈问剑的青竹剑仙苏琅,是第一个。

    苍筠湖龙宫向自己偷袭出拳的,是第二个。

    渡船之上铁艟府小公子魏白身边的廖姓扈从,第三个。

    陈平安其实挺想找一位远游境武夫切磋一下,可惜渡船上高承分身,应该就是八境武夫,但是那位气势极其不俗的老剑客,自己拿剑抹了脖子。头颅坠地之前,那句“三位披麻宗玉璞境,不配有此斩获”,其实也算英雄气概。

    先前在金扉国一处湖面上,陈平安当时租借了一艘小舟在夜中垂钓,远远旁观了一场血腥味十足的厮杀。

    似乎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围剿,先是一艘停泊在湖心的楼船上发生了内讧,数十人分成两派,兵器各异,其中十余位大概能算金扉国是半座江湖,就是一座峥嵘门都管不好,我收拢麾下有何用?”

    杜荧以刀尖指向桥对面大门口,缓缓道:“还有一个,是个一直与朝廷谍子相依为命的年轻人,那谍子之前是你们小镇的学塾先生,年轻人还算个读书种子,他与你独女互有情愫,偏偏你觉得他没有习武天赋,配不上女儿。后来将他拉扯到的那个老谍子临终前,觉得年轻人是个当官的料,于是在老谍子的运作之下,年轻人得以继承了他先生的身份,此后得以与朝廷密信往来,事实上,宰掉所有年龄相符的峥嵘门子弟,就是他的主意,我也答应了,不但答应为他保住秘密,以及抱得美人归,还会安排他进入官场科举,必然金榜题名,说不得十几二十年后,就是金扉国某地的封疆大吏了。”

    林殊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当年他爹娘早逝,更是那卑贱至极的挑粪人家,如果不是峥嵘门每月给他一笔抚恤钱,吃屎去吧!”

    那个御马监老宦官双指捻起一缕鬓角下垂的白发,尖声尖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儿,根脚另外一位谍子的密报,你们峥嵘门还有高人坐镇,很多年了,只是藏头藏尾,隐匿得很好,至今还没有露出马脚,有些棘手。”

    林殊愕然。

    郑水珠皱眉道:“杜将军,咱们就在这儿耗着?那个前朝余孽在不在山头上,取刀一试便知。若是真有金鳞宫练气士躲在这边,多半就是那皇子的护道人,一箭双雕,斩杀余孽,顺便揪出金鳞宫修士。”

    队伍当中,有一位木讷汉子手捧长匣。

    杜荧笑道:“万一那金鳞宫神仙境界极高,我们这百来号披甲士卒,可经不起对方几手仙法。就算敌不过我们三人联手,一旦对方带人御风,我们三个就只能瞪眼目送人家远去了,总不能跳崖不是?”

    郑水珠转头看了眼那捧匣汉子,嗤笑道:“咱们那位护国真人的大弟子都来了,还怕一位躲在峥嵘山十数年的练气士?”

    大篆王朝,同样是负责护驾的扶龙之臣,郑水珠她这一脉的纯粹武夫,与护国真人梁虹饮为首一脉的修道之人,双方关系一直很糟糕,两看相厌,暗中多有争执冲突。大篆王朝又地大物博,除了北方边疆深山中的那座金鳞宫辖境,大篆的江湖和山上,皇帝任由双方各凭本事,予取予夺,自然会不对付,郑水珠一位原本资质极佳的师兄,曾经就被三位隐藏身份的观海、龙门境练气士围攻,被打断了双腿,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沦为半个废人。后来护国真人梁虹饮的一位嫡传弟子,也莫名其妙在历练途中消失,尸体至今还没有找到。

    脸上覆有面皮的汉子神色冷漠,瞥了眼郑水珠的背影,这个小娘们,一向眼高于到底还是需要这小娘们的师父,凭借这口金扉国宝刀,才有希望一击毙命,顺利斩杀恶蛟,国师府诸多修士,撑死了就是争取双方大战期间,力保京城不被洪水淹没。天大的事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整个大篆周氏的王朝气运都要被殃及,国师府还会在这种紧要关头,跟你一个小姑娘争抢功劳?再说了,大战拉开序幕后,真正出力之人,大半救国之功,肯定要落在郑水珠的师父身上,他冯异就算是护国真人的首徒,难道要从这小姑娘手上抢了宝刀,然后自己再跑到那个老婆娘的跟前,双手奉上,舔着脸笑呵呵,恳请她老人家收下宝刀,好好出城杀蛟?

    林殊两腿发软,一手扶住铁索。

    那余孽果真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杜荧笑道:“行了,你林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皇帝陛下效命,向京城传递密报,这次在湖上又帮我一锅端了正邪两道高手,今夜更是了解了一桩陈年恩怨。”

    林殊笑容尴尬,听闻杜荧这一席宽心话,既松了口气,又不敢真正放心,就怕朝廷秋后算账。

    杜荧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就由着林殊提心吊胆,林殊和峥嵘山这种江湖势力,就是烂泥沟里的鱼虾,却是必须要有的,换成别人,替朝廷做事情,卖力肯定会卖力,但是就未必有林殊这般好用了。何况有这么大把柄握在他杜荧和朝廷手中,以后峥嵘山只会更加服服帖帖,做事情只会更加不择手段,江湖人杀江湖人,朝廷只需坐收渔翁之利,还不惹一身腥臊。

    杜荧犹豫了一下,“今夜就在峥嵘山落脚。”

    林殊小声问道:“那些年龄符合的年轻人?”

    杜荧有些犹豫。

    大篆国师府的金丹汉子扯了扯嘴角,随口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林大门主看着办。”

    林殊眼神狠辣起来。

    一行人走过索桥,进入那座灯火通明的小镇。

    山崖间,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

    峥嵘峰山完之后,沉默片刻,啧啧称奇道:“有意思,有点意思。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那头戴斗笠的青衫客,停下脚步,笑道:“老先生莫要吓我,我这人胆儿小,再这样杀气腾腾的,我打是肯定打不过老先生的,拼了命都不成,那我就只能搬出自己的先生和师兄了啊,为了活命,么得法子。”

    矮小老人放声大笑,看了眼那年轻人的模样,点点头,“贼而精,该你活命,与我年轻时候一般英俊油滑了,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若是最后我真打死了那老匹夫,你就来猿啼山找我,如果有人拦阻,就说你认识一个姓嵇的老头儿。对了,你这么聪明,可别想着去给大篆周氏皇帝通风报信啊。得不偿失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还真是那位传说中的猿啼山仙人境剑修,嵇岳。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座孤峰之巅的明亮小镇,突然问道:“老先生,听说大剑仙出剑,能快到斩断某些因果?”

    矮小老人想了想,“我还不成。”

    两两无言。

    老人突然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子,运气也太差了些,这都能碰着我两次,差点死了三次。真是越看你越忍不住遥想当年啊。”

    陈平安笑了笑,“习惯就好。”

    老人挥挥手,“走吧,练剑之人,别太认命,就对了。”

    那个青衫游侠还真就大步走了。

    矮小老头摸着脑袋,望着那年轻人头上的那支玉簪子,眼神复杂,轻轻叹息,他先前所谓的真是可惜了,是说那个胆敢真正逆天行事的读书人。

    他还是有些忍不住,挥袖造就一方小天地,然后问道:“你是宝瓶洲那人的弟子?”

    年轻人转头却无言。

    嵇岳神色淡然,双手负后,沉声道:“别给自己先生丢脸。”

    那人欲言又止,却只是点点头。

    嵇岳依旧没有撤去禁制,突然笑道:“有机会告诉你那位左师伯,他剑术……其实没那么高,当年是我大意了,境界也不高,才扛不住他一剑。”

    那个年轻人脸色古怪。

    嵇岳挥手道:“提醒你一句,最好收起那支簪子,藏好了,虽说我当年近水楼台,稍微见过南边那场变故的一点端倪,才会觉得有些眼熟,即便如此,不凑近细看,连我都察觉不到古怪,但是万一呢?可不是所有剑修,都像我这样不屑欺负晚辈的,如今留在北俱芦洲的狗屁剑仙,只要被他们认出了你身份,多半是按耐不住要出剑的,至于宰了你,会不会惹来你那位左师伯登岸北俱芦洲,对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婴、玉璞境崽子而言,那只是一件人生快意事,当真半点不怕死的,这就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风气了,好也不好。”

    年轻人转身问道:“当年率先出海出剑的北俱芦洲剑修,正是老先生?为何我翻阅了许多山水邸报,只有种种猜测,都无明确记载?”

    嵇岳气笑道:“那些地老鼠似的耳报神,就算知道了是我嵇岳,他们敢指名道姓吗?你看看后边三位剑仙,又有谁知道?对了,以后下山历练,还是要小心些,就像今夜这般小心。你永远不知道一群蝼蚁傀儡后边的牵线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说句难听的,杜荧之流看待林殊,你看待杜荧,我看待你,又有谁知道,有无人在看我嵇岳?多少山上的修道之人,死了都没能死个明白,更别提山下了。疑难杂症皆可医,唯有蠢字,无药可救。”

    年轻人抱拳道:“老先生教诲,晚辈记住了。”

    嵇岳摆摆手,一闪而逝。

    陈平安远离峥嵘峰,继续独自游历。

    江湖就是这样,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风雨。

    进入梅雨时节。

    陈平安干脆就绕过了大篆王朝,去往了一座临海的藩属国。

    山崖栈道之上,大雨滂沱,陈平安燃起一堆篝火,怔怔望向外边的雨幕,一下雨,天地间的暑气便清减许多。

    雨霖霖,声声慢,柳依依,荷圆圆。山青青,路迢迢,念去去,思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