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过了最困的时候,隋景澄竟然没了睡意,演义小说上有个夜猫子的说法,她觉得就是现在的自己。

    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吐纳之法,都在正午时分,不同的节气,白日修行的时辰略有差异,卷尾有四字极其动人心魄:白日飞升。

    先前在官道离别之际,老侍郎脱下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竹衣法袍,还给了女儿隋景澄,依依惜别,私底下还告诫女儿,如今有幸跟随剑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所以一定要摆正姿态,不能再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阴德。

    那人始终在练习枯燥乏味的拳桩。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样学样,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蕴含的积水,没直接丢入火堆。

    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顺,由于没有明师指路,加上那本小册子所载内容,除了驾驭金钗如飞剑的一门实用神通,让隋景澄学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经开宗明义的东西,太过提纲挈领,凌空虚蹈,使得摸不着头脑,就像那人先前随口而言的“道理难免虚高”,又无人帮她复盘,破解迷障,所以哪怕从识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册子,依旧觉得始终不得其法,所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了,依旧还是一位二境瓶颈练气士。

    隋景澄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拿出那竹衣、金钗和册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剑仙前辈看中了,她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很怕那人误以为自己又是在抖搂小机灵,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陈平安停下拳桩,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帮你省去一桩心事,拿来吧。”

    隋景澄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钗,一本光亮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的小册子,古篆书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轻声道:“前辈,钗子有些古怪,自幼就与我牵连,别人握住,就会烫伤,早年曾经有婢女试图偷走金钗,结果整只手心都给烫穿了,疼得满地打滚,很快就惊动了府上其他人,后来哪怕手上伤势痊愈了,人却像是得了失魂症,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不知何故。”

    “没事。”

    陈平安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摊开,隋景澄轻轻松手,三支宝光流转、五彩生辉的金钗落在了陈平安手心,金钗微颤,但是陈平安手掌安然无恙,陈平安端详片刻,缓缓说道:“金钗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间炼物分三等,小炼化虚,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气府窍穴,但是谁都可以抢夺,中炼之后可以打开一件仙家法器的种种妙用,就像……这座无名山头,有了山神和祠庙坐镇,大炼即是本命物。赠送你这三份机缘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说十分玄妙,最少地仙无疑了,说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婴修士。至于此人为何送了你登山道缘,却将你弃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竖耳聆听的隋景澄,轻声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几个月要不要也说说看?”

    隋景澄神色尴尬。

    陈平安先将那本册子放在膝盖上,双指捻起一支金钗,轻轻敲击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声,每一次敲击,还有一圈圈光晕荡漾开来,陈平安抬起头说道:“这三支金钗,是一整套法宝,看似一模一样,实则不然,分别名为‘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与万法之首的雷法有关。”

    隋景澄一脸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辈真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三支怎么看都毫无差异的金钗,竟然连名称都能一口道破天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钗上有铭文,字极小,你修为太低,自然看不见。”

    隋景澄脸色僵硬。

    陈平安将三支金钗轻轻抛还给隋景澄,开始翻阅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册子,皱了皱眉头,只是翻了两页就立即合上。

    这本《上上玄玄集》书页上的文字,当自己翻开后,宝光一闪,哪怕是陈平安的眼力和记性,都没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场战阵,瞬间自行散乱开来,变得无序杂乱。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隋景澄打开才能看见正文,哪怕陈平安让她持书翻页,两人所见内容,依旧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招手让隋景澄坐在身边,让她翻书浏览,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陈平安很快让她收起小册子,说道:“这门仙家术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当年赠书之人,应该对你期望极高,但是无法又让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所以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钗,一手握书,满脸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强烈。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双手轻轻扶住那根小炼为青竹模样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并无任何文字,唯有一条条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问道:“那件名为竹衣的法袍,前辈要不要看一下?”

    陈平安睁开眼,脸色古怪,见她一脸诚挚,跃跃欲试的模样,陈平安无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错的仙家重宝,法袍一物,从来珍贵,山上修行,多有厮杀,一般而言,练气士都会有两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赠送了你三支金钗,竹衣法袍多半与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觉,脸色微红,不再言语。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练拳走桩,却开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绵长,隐隐约约,隋景澄只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层层光华流转,一明亮如灯火,一阴柔如月辉。隋景澄只当是这位剑仙前辈是得道之人,气象万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丝马迹,实则是隋景澄确实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见金钗铭文,是目力所限,当下看得见陈平安那种异象,则是她天赋异禀,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远胜寻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许久,仍是觉得事情不算小,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曹赋萧叔夜此行,之所以弯弯绕绕,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国皇帝的注意,是不是当年赠我机缘的高人,他们也很忌惮?说不定曹赋师父,那什么金丹地仙,还有金鳞宫宫主的师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类似拦路之时,曹赋让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试探剑仙前辈是否隐匿一旁,是一样的道理?”

    陈平安再次睁开眼,微笑不语。

    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山上修士,一旦结仇,很容易纠缠百年。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曹赋萧叔夜打心底轻视江湖,觉得一脚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脚到底,全是些小鱼小虾,可是对于山上的修行忌讳和形势复杂,他们不懂,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会一清二楚,所以才有这么一遭。他们如今忌惮我,曹赋只是忌惮我的飞剑,但是幕后人,却还要多出一重顾虑,便是你已经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传道人,只是一位外乡地仙,他们权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笔更大买卖的,但如果这位传道人为你派遣出来的护道人,是一位金丹剑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家底了,到底经不经得起两位‘元婴修士’的联手报复。”

    隋景澄睫毛微颤。

    那人说得直白浅显,又“暗藏杀机”,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珑的聪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获,只觉得心目中那幅风景壮阔的山上画卷,终于缓缓显露出一角。

    隋景澄问了一个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语,“前辈,三件仙家物,当真一件都不要吗?”

    陈平安摇摇头,“取之有道。”

    隋景澄会心一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

    隋景澄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是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脸茫然。

    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了去宝瓶洲之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以免拔苗助长,只是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闭关一事,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对你一开始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怎么办?”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平安其实看得出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诚不诚心。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

    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

    陈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

    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去往五陵国京畿的路上,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

    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市井烟火气。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时分,哪怕是于禄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李槐摇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陈平安,就陪着那个双手捂住裤裆或是捧着屁股蛋儿的家伙,一起走远,那一路,就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

    可是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那读书人,也确确实实是不太愿意说我错了这个说法的。

    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这么多年过来了,在书院求学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

    而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

    少。

    所以当陈平安先前在一座繁华县城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与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买的衣裙,还买了一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经历一遭。”

    这天夜幕里,马车停在一处寂静无人烟处,那位剑仙前辈难得多耗费了一些精力和时间,炖出了一大锅春笋炖咸肉。

    对于先前那些春笋为何盛夏时分犹然如此新鲜,又为何不是从竹箱里边取出,隋景澄是懒得去想了。

    不过隋景澄只是觉得渡江一趟,这位瞧着年轻的前辈还是心情很好的。

    关于剑仙前辈的岁数,隋景澄之前问过这个问题,一开始前辈没理睬,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弯抹角问了两次,他才说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余岁了吧。

    隋景澄便愈发坚定了向道之心。

    这天经过洒扫山庄附近的一座热闹郡城,刚好遇到庙会。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类似的摊子,在地上摆满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文钱便可与摊主换取竹编小环、或是两文钱一只大折柳圆环,人满为患,也会有大人帮着孩子丢掷竹环、柳环,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儿,身边的孩子们便要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陈平安当时笑道:“你们五陵国的江湖人就这么少吗?”

    隋景澄一开始不知为何有此问,只是说道:“我们五陵国还是文风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钝前辈后,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这样的文官,都会觉得与有荣焉,希冀着能够通过胡新丰认识王钝老前辈。”

    等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辈那个问题的缘由。

    若是武人多了,庙会那类摊子可能还会有,但绝对不会如此之多,因为一个运气不好,就明摆着是亏钱买卖了。而不会像如今庙会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着赚钱,挣多挣少而已。

    隋景澄唏嘘不已。

    大概这就是世间隐藏着的脉络之一吧。

    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前辈,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这些事情。

    不去想,不会有什么损失,日子还是继续过,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裨益。

    难怪那位前辈也曾言,想脉络,讲道理,推敲世事,从来不是什么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过瓜田的时候,马车停下,陈平安蹲在田垄旁,怔怔看着那些翠绿可爱的西瓜。

    遥想小镇当年,老槐树下,便有许多人家从那口铁锁井当中提起竹篮,老人们讲着老故事,孩子们吃着凉透的西瓜,槐荫荫凉,心也清凉。

    隋景澄跳下马车,好奇问道:“前辈这样的山上仙人,也会想要吃西瓜吗?”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随心所欲,能够偷吃一个西瓜就跑路,说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当年那串糖葫芦对我的心境影响,才算彻底消弭。”

    隋景澄觉得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话,百思不得其解。

    在临近京畿之地的一处山水险路,遇上了一伙剪径强人。隋景澄都要觉得这拨耀武扬威的家伙,运气真是好极了……

    陈平安让隋景澄随便露了一手,一支金钗如飞剑,便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后来那位前辈带着隋景澄偷偷潜入山寨附近,看到了那边的简陋屋舍,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有消瘦稚童在那边放飞一只破旧纸鸢,其中一位剪径匪人蹲在一旁咧嘴而笑,旁边站着一位青衫破败的矮小老人,在那边大骂汉子不法,你真以为是稚子错了吗?是怀璧之人错了吗?不是如此。而是世道如此罢了,才有这些无奈的老话,只是为了劝诫好人与弱者必须多加小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世事如此,从来如此,便对吗?我看不是。”

    隋景澄眼神熠熠光彩,“前辈高见!”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也算高见?书上的圣贤道理若是能够活过来,我估摸着天底下无数的读书人肚子里边,都要有无数个小人儿要么被活活气死,要么恨不得捶破肚皮,长脚跑回书上。”

    隋景澄小心翼翼问道:“前辈对读书人有成见?”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饱腹诗书就是读书人,也不是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就不是读书人。”

    隋景澄正要感慨一句。

    陈平安已经说道:“马屁话就别讲了。”

    隋景澄忍不住羞赧说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

    陈平安转过头。

    隋景澄眨了眨眼眸,默默放下车帘子,坐好之后,忍了忍,她还是没能忍住脸上微微漾开的笑意。

    随后,进入五陵国京畿之地,各处的名胜古迹,那位前辈都会停下马车,去看一看,偶尔还会将一些匾额楹联以及碑文篆刻,刻在竹简之上。

    一路上,也曾遇到过行走江湖的少侠少女,两骑疾驰而过,与马车擦肩而过。

    男女衣袖与骏马鬃毛一起随风飘动。

    也曾路过乡野村落,有成群结队的稚童一起打闹嬉戏,陆陆续续跃过一条溪沟,便是一些孱弱女童都后撤几步,然后一冲而过。

    有个稚童大摇大摆站在小溪沟旁,竟是没有飞奔过沟,而是摇晃手臂,试图原地发力,一跳而过,然后直不隆冬就坠入了水沟当中。

    当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隋景澄看到那个前辈的侧脸,他看到那一幕后,眯着眼睛,有些笑意。

    马车绕过了五陵国京城,去往北方。

    径直去往五陵国江湖第一人王钝的洒扫山庄。

    这一路上由于没有刻意绕出郡县城池,多有涉足,所以一些已经传遍朝野的江湖消息都有耳闻。

    王钝,跻身了新榜十人之列,虽然十人当中垫底,可五陵国仍是有点举国欢庆的感觉。

    因为仅是大篆王朝就有五人之多,据说这还是隐去了几位久未露面的年迈宗师,青祠国唯有萧叔夜一人位列第九,民风彪悍、兵马强盛的金扉国竟然无人上榜,兰房国更是想都别想了,所以哪怕在榜上垫底,这都是王钝老前辈的莫大殊荣,更是“文风孱弱无豪杰”的五陵国所有人的脸上有光。

    五陵国皇帝专门派遣京城使节,送来一副匾额。

    所以隋景澄猜得到,如今的洒扫山庄,一定是高朋满座,恭贺之人络绎不绝。

    但就是不知道,王钝老前辈有无觐见过了大篆周氏皇帝,然后乘坐仙家渡船从大篆京城返回。

    至于那些个有关隋景澄的消息,声势也半点不比王钝登榜来得轻巧,十分热闹,尤其是江湖人提及此事,人人唾沫四溅,一旁闯荡江湖的妇人女子们,则大多神色不悦。

    隋景澄每次都会偷偷看他一眼,要么是默默在那酒楼饮酒吃饭,或是在茶摊喝着那解渴不解暑的劣质茶水。

    这让她有些失落。

    也有在形胜之地的山水之间,遇到一群饮酒的文人雅士。

    有人举杯高呼“在林为巨木,出山为小草”,满脸泪水,在座众人亦是心有戚戚然,又有人起身舞剑,大概也算慷慨激昂了。

    马车缓缓而过。

    隋景澄笑言:“若是名士清谈,曲水流觞,前辈知道最不能缺哪两种人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从未参加过,你说说看。”

    隋景澄笑道:“这些文人聚会,一定要有个可以写出脍炙人口诗篇的人,最好再有一个能够画出众人相貌的丹青妙手,两者有一,就可以青史留名,两者兼备,那就是千年流传的盛事美谈。”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这番言语,我以后一定要说给一个朋友,说不定他就会写在山水游记当中。”

    隋景澄头戴幂篱,掩嘴而笑,侧过身坐在车厢外,晃着双腿。

    已经接近洒扫山庄,在一座县城当中,陈平安折价卖了那辆马车。

    在客栈要了两间屋子,临近县城附近,江湖人明显就多了起来,应该都是慕名前往山庄道贺的。

    不得不承认,江湖香火情,跑也是跑得出来的,就像很多朋友关系,酒桌上喝也是喝得出来的。

    能够在江湖混成老前辈的,要么武艺极高,脾气再差都无所谓,还是豪杰性情,要么就是那些武功二流却是一流老狐狸老油子的,口碑一样很好,至于那些一样懂得江湖路数的晚辈,靠着熬日子,熬到二流前辈们纷纷老死了,一把把交椅空出来,他们也就顺势成了坐在椅子上的江湖老前辈,只不过这种出人头地,到底是有些美中不足。所以那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直是不被江湖老人所喜欢的。

    不过听隋景澄的说法,王钝老前辈却是真正的德高望重。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一会儿熙熙攘攘的大街。

    陈平安去了隔壁敲了敲门,说要去县城酒肆坐一坐,打算买几壶酒水。

    隋景澄重新戴好幂篱,走出门槛那边,有些忐忑,她说想要一起去路边喝酒,以往只是在江湖演义小说上见过,武林盛宴之中,群雄毕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她挺好奇的,想要尝试一下。

    陈平安没拦着她。

    两人到了街角处的热闹酒肆,在一桌人结账离去后才有位置,陈平安要了一壶酒,给她倒了一碗。

    隋景澄头戴幂篱,所以喝酒的时候,只能低下头去,揭开幂篱一角。

    酒肆桌子相距不远,大多闹闹哄哄,有花酒令划拳的,也有闲聊江湖趣事的,坐在隋景澄身后长凳上的一位汉子,与一桌江湖朋友相视一笑,然后故意伸手划拳,意图打落隋景澄头什么,喝了一大口酒。

    隋景澄一双秋水长眸,满是含蓄笑意。

    老人瞥了眼外边远处,叹了口气,望向那个青衫年轻人的背影,说道:“劝你还是让你娘子戴好幂篱。如今王老儿毕竟不在庄子里,真要有了事情,我就算帮你们一时,也帮不了你们一路,难道你们就等着王老儿从大篆京城返回,与他攀附上关系,才敢离去?不妨与你们直说了,王老儿时不时就来我这儿蹭酒喝,他的脾气,我最清楚,对你们这些山上神仙,观感一直极差,未必肯见你们一面的。”

    隋景澄瞥了眼对面那位前辈的脸色,忍着笑意,与那位老掌柜解释道:“我只是记名弟子,我们不是什么神仙道侣。”

    老人双指弯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当我眼瞎啊?”

    隋景澄转头望向对面,一脸我也无可奈何的可怜模样。

    但是陈平安似乎对此根本无所谓,只是转过头,望向那位老人,笑问道:“老前辈,你为何会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街巷各处,不断有人聚拢,对酒肆这边指指点点。

    老人笑道:“当然是江湖混不下了,才自己卷铺盖滚蛋嘛,你这山上人,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活神仙。”

    陈平安又问道:“我若是一位文弱书生,又没能碰到前辈在酒肆,那么遇到今日事,是愤然起身,被打个半死,还是忍辱负重,任人欺凌?”

    老人趴在柜台那边,抿了一口酒,挠挠头,轻轻放下酒杯,道:“忍嘛,只要活着,反正总有从别处别人身上找补回来的机会,对吧?”

    陈平安哈哈大笑,高高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人依旧是小口喝酒,“不过呢,到底是错的。”

    很快酒肆附近的屋你男人瞧着不错,但是你自己也需好好修行,天底下的男人,真没几个好鸟,只要出了事情,都喜欢骂你们是红颜祸水。”

    隋景澄转头望向那位前辈。

    陈平安微笑道:“我修心有成,今非昔比。”

    只是他瞥了眼桌上幂篱。

    隋景澄赶紧戴上。

    王钝突然说道:“你们两位,该不会是那个外乡剑仙和隋景澄吧?我听说因为那个隋家玉人的关系,第九的萧叔夜,死在了一位外乡剑仙手上,脑袋倒是给人带回青祠国去了。幸好我砸锅卖铁也要购买一份山水邸报,不然岂不是要亏大发了。”

    陈平安笑道:“前辈好眼力。”

    王钝哎呦喂一声,绕过柜台,一屁股坐在两人那张桌子的长凳上,“坐坐坐,别急着走啊,我王钝对山上修士,那是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