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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十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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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域高原的逻些城中,吐蕃可敦金城公主的病情愈加沉重了。

    两年前,作为一名四十岁的高龄产妇,她冒着极大的风险终于为赞普尺带珠丹生下了一名王子——赤松,但那却给她的健康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多亏了有雪域高原的神奇秘药,她产后的大出血才被止住,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却从此变得虚弱不堪。不到两年,她曾经丰腴的身体消瘦了,满头的青丝间生出了一根根银发,她曾经白皙红润的肌肤失去了往日的润泽,变的干枯和消瘦。苦涩、刺鼻的草药味道终日弥漫在她的寝宫中。

    昨晚,她又梦到自己少女时,在长安城邠王府中居住的那段美好的日子……。

    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乐游原上到处回荡着踏青人们的欢笑,纸鸢在天空中飞翔。她手中也牵引着长长的丝线,那支画着大雁的纸鸢越飞越高,她笑着、跑着,甚至能感觉到手上的丝线传来的拉力,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李奴奴,你有多久没放过纸鸢了?”

    是谁的声音?是父亲?又似乎不是……

    突然,一阵强风将柔韧的丝线挣断,那支纸鸢却没有飘走,反而向着自己迎面掉了下来,上画的那只大雁突然活了过来,裹挟着劲风扑面而至,她心中一阵恐慌,身体僵硬,无法躲避。当那只大雁带着她再次腾空而起越飞越高的时候,她壮着胆子往下看,乐游原上的人们已变得如蝼蚁般细小了。

    “啊——!”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贴身的侍女慌忙跑来查看,用柔软的羊毛手巾为她擦拭满头的汗水,安慰问道:“可敦莫怕,您是做噩梦了!”

    金城公主惊魂稍定,吩咐侍女扶她起来沐浴梳妆,又派人去请赞普尺带珠丹。

    侍女劝她不要沐浴,以免着凉而导致病情加重,她只笑了笑,依然命人下去准备。

    过了一个时辰,吐蕃赞普尺带珠丹才结束了与诸位勋贵大臣的晨会,匆匆赶来了后宫。金城公主已换上了可敦的盛装端坐在卧榻上,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

    赞普见到自己的妻子——这个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为自己诞下王子的女人如今已变得如此憔悴,他心中一热,疾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问道:“奴奴,今天感觉好些了没有?”

    “夫君”金城公主心中一热,强忍住心中的悲痛,答道:“夫君,妾身将要远行了,临走之前我想跟夫君说说话。”

    尺带珠丹一愣,疑惑道:“远行?去哪里?”一句话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忙伸出两只手指堵上了金城公主的嘴唇——那两片曾经饱满甜美的红唇,如今却已干涩冰冷。

    金城公主见他慌张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眼中泛起点点泪光,柔声说道:“我的夫君,我的赞普,我的天神!雪山下的格桑花开了,也总有凋谢的一天,神女峰上的万年积雪,也终究会化成清泉。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你和赤松啊,你每天为高原的百姓们忙碌着,我们的赤松,他还那么小,今后却没有阿娘照顾他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尺带珠丹听了这番话,忙安慰道:“哪里的话,你不会有事,我不是已经让招提寺的僧侣进献最好的秘药了吗?我还派人去大唐——你的故乡,去寻找最灵验的丹药。你一定会好的,相信我。而且,赤松也还需要你的照顾啊。来,快擦擦眼泪,我已经派奶娘去抱他来了,别让他看到自己的阿娘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泣啊”,他故作轻松的说。

    金城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说:“好了,我的赞普,你不必宽慰我了。我的故乡,大唐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吧。”

    “好!”尺带珠丹显然知道她想讲什么,但还是答应了。

    金城公主恳切地说道:“赞普可否听臣妾一言,吐蕃不能再与大唐对抗了,双方还是回到当初赤岭缔结的和平盟约上来吧。我知道,自从四年前,那个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在青海西战败老将军乞力徐之后,赞普已经对大唐,对天可汗心存芥蒂,朝贡也从那以后断绝了。可是,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我们先派兵攻占小勃律啊!即便我们扶植了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做了他们的王,还嫁了公主过去,可他心中还能情愿吗?毕竟是咱们的统军大将琅支都亲手将人家父亲——老国王的人头插在马槊上示众,还强奸并杀害了他的姐姐啊!那苏失利是迫于我们的武力才肯做这个傀儡国王,他的内心一定不服,一旦有机会肯定还会倒向大唐……”

    尺带珠丹叹了口气,显然对方才所提到的琅支都的暴行也并不满意,但却倔强地说:“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如果苏失利敢有二心,也只好连他也杀掉了。”

    金城公主哀怨说道:“那嫁过去的涅罗公主怎么办?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一想到她每天睡在仇人的身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哪一天就会被自己的父亲杀掉,我的心中就会无比心疼可怜她。而你,她的亲生父亲,你舍得吗?”此时,她也想到了自己,但相比之下,自己显然还是幸运的。

    “哎!”尺带珠丹长叹道:“出兵小勃律,也是无奈之举。我们通往西域的生命线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啊。当年朗·梅色他们也曾策划过在半路上擒获自大唐回国的苏失利,好把他作为人质,从而逼迫小勃律王降服,可是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劲敌,竟然意外失手。后来,苏失利在唐军的护送下逃回小勃律后,旋即下令封锁了边境线,不仅掐断了我们的商路,还纵容手下杀害了我们的商人,天可汗却并不听我们的诉求,只一味要求我们罢兵息战。我们都要被困死了,还能怎么办,等死吗?至于琅支都,哎,那孩子从小缺乏了父母的管教和疼爱,竟养成了残忍好杀的性格,究其根源,竟还是我的过错啊。”

    他又说道:“那年崔希逸本与乞力徐老将军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开始两年还是好的,可到头来怎么样呢?天可汗只凭一个奸佞小人的挑唆,就强令崔希逸兴兵来犯。可怜乞力徐老将军一个措手不及,损失了三千多将士,败退两千余里,自己也气得吐血身亡,六十岁的吐蕃老将,没死在疆场上,却死在自家的病床上!他儿子说,乞力徐死前如被魔鬼附身一样,大声咒骂,死状可怖。所幸,据说那崔希逸也内怀愧恨,去年疯病发作,也是吐血死在贬官的途中,人们都说他是被乞力徐老将军的阴魂索命而亡。哎,两个缔结合约的老将,就各自得了这么个下场……你说,怨谁?”

    金城公主知他说的都是实情,温柔地拉住他的大手,说道:“天可汗一时受了小人的挑唆,事后终究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原本受了委屈,可以找天可汗评理,我相信天可汗能够倾听我们的控诉,还我们一个公道。可是,您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一味用武力对抗大唐,结果会是怎样?大唐有四千多万人口,是我们吐蕃的二十多倍,大唐朝中又有多少忠臣良将?这两年,即便赞普有狮、虎、鹰三人这样的猛将,还有大相论·名悉列这样的智囊,可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败多胜少,白白损失了那么多勇敢的小伙子!”

    这话戳到了尺带珠丹的痛处,他用力甩脱了可敦干枯的双手,嚷道:“哼!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敦也太长他人志气了,看来可敦终究还是大唐的人啊!我就不信,我们吐蕃忠勇的武士就不能用自己的金刀和弓箭将大唐的土地和财富夺过来!”

    他激愤中用力过猛,身体虚弱的金城公主怎能吃得消?加之又听了这话,金城公主心中又是一阵焦急,引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她忙用手巾去捂,再看那雪白的手巾上已经粘上了斑斑血迹。

    尺带珠丹大惊,深悔自己莽撞粗鲁,忙命人上来照拂,他自己也强自敛容,继续耐心宽慰妻子。

    忙了好一会儿,金城公主才缓过神来,这个坚韧的女人继续劝慰自己的丈夫道:“赞普,我理解你心中的不甘。可是,我自九岁便离了唐土,嫁来吐蕃。我说的话绝非只为了顾全我的故乡,更是为了这片有你,有我们的儿子,有两百万子民的雪域高原,这里也是我的家呀!”言至于此,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落了下来。

    尺带珠丹又怎能不知道这个陪伴自己近三十年的女人对自己和这片土地的热爱?她入吐蕃以来,对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对周围的人和蔼可亲,对百姓更是关爱有加,她和前代的文成公主一样,为吐蕃带来了大唐的先进文化、成熟的律法和精湛的工艺,还引进了大量的工具、医药和农作物的种子。可以说,这三十年来吐蕃的逐渐强盛与这个女人的到来有着莫大的关系。如今,她已是时日无多,只是想跟自己说几句话,自己怎么就不能听她说完呢?

    想到这里,他面带愧色,歉然道:“我的妻,请原谅你莽撞的夫君吧。我一定是前世犯了大错,诸神才要降罪于我,让我在你面前丢脸,好让我的心永远沉浸在无尽的痛苦中……。”

    金城公主微笑着,抬起干枯羸弱的手臂,轻轻放在赞普那张英俊的大脸上,就像母亲在摩挲自己的孩子,柔声说道:“我的傻夫君,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会怨你?你心里的苦,我又怎么不懂呢?好了,我不多说了,只希望您能从吐蕃的长久利益出发,再好好的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归天以后,希望您可以派人去长安报丧,也顺便可以让天可汗知道我们对和平的希望。这样即不损伤您的威严,又能有机会说出我们想说的话,这……”说道这里,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强自忍着,颤声道:“这恐怕是我为守护这片家园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尺带珠丹听闻此言,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再也不顾赞普的威严,伏在金城公主身上痛哭失声。

    这时,一阵响亮的儿童啼哭在身后响起,原来奶娘已经将两岁的王子赤松抱来,却见赞普和可敦正在相拥而泣,竟一时慌了神,进退不得。那小赤松听到有人哭,似乎也被悲伤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哭了起来。

    听到儿子的哭声,金城公主精神又是一振,竟一下坐起身来。尺带珠丹也忙拭去眼泪,将赤松抱了过来。夫妇二人看着赤松红扑扑的可爱小脸,心情大为好转,一家三口哭完又笑,笑了又哭。

    就在这时,有侍者前来禀报:“那囊赞蒙有请赞普,说是感了风寒,身子正不舒服。”

    那囊赞蒙是贵族大臣末·东则布的亲妹妹,近年来入宫被封为赞蒙,她年轻美貌,妩媚妖娆,深得尺带珠丹的欢心。金城公主病后,她更受赞普宠信。听说赞普今天早朝后就径自去了那个病恹恹的可敦的后宫,她不由得醋意大发,故意派人前来探听搅和。

    此时的赞普哪里还顾得上那位年轻貌美的赞蒙?他闻言大怒,骂道:“你这狗才,当真是不长眼。她病了就让她去看太医,吃药,喝水,多睡觉,找我作甚?来人,将这狗才拖出去狠狠地给我抽一百皮鞭!”

    金城公主见他发怒,忙劝慰道:“赞普休怒,我听不得人哭闹,也不喜欢闻到血腥味,权且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尺带珠丹见她求情,这才点头饶了那人。

    那侍者早吓得面如土灰,忙磕了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这一闹,金城公主最后的一丝气力也接近耗尽,她软倒在床上,对着尺带珠丹说道:“赞普,我走以后,其实最不放心的事只有两件:一件是咱们这两岁的小赤松,他从此成了没娘的孩子,望你多加照拂,且不要让他受别人的欺负。还有一件,就……是……”她气息逐渐变弱,仍勉力说道:“是赞普你自己……汉朝的诸葛亮说,‘近贤臣,远小人’,赞普你要小心……小心朗·梅色和东则布两人,莫要轻信他们……”此话说完,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暂而急促。

    此时的赞普尺带珠丹,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来?他一手搂着王子赤松,一手抚着妻子的肩膀,泪如雨下。

    只有两岁的赤松却用他乌嘟嘟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小嘴里咿咿呀呀的道:“妈……妈!大……大……!”

    金城公主喉中飘出一丝极为微弱的歌声,她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燃做了思乡的吟唱: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如丝如缕的歌声终于断绝,一缕香魂缥缈东去。

    日光照耀下逻些城上空,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大雁,缓缓地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十二月,金城公主薨。

    ……

    与以往的朝会不同,开元二十九年深秋的一次帝国高级军事会议既没有在雄伟瑰丽的大明宫召开,也没有选在高大明亮的勤政楼。几位大臣和高级将领都被带入皇宫三清殿旁的一座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内。然而,他们却都格外地意气风发,只因为这座小楼有个足以光耀千秋的名字——“凌烟阁”。

    凌烟阁内的墙壁上画着开唐以来数十位功臣勋贵的肖像,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太宗皇帝的“二十四功臣”,画像都有真人大小,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此刻,他们如天神般注视着这群继承他们浩荡功业的接班人。

    在凌烟阁二楼主厅的中间,被铺上了一张巨大的《大唐全舆图》。

    天子李隆基如一位莅临疆场的将军般在主位上昂然端坐,显得英武异常;忠王李玙已经被册封为太子,并更名李亨,他只在右侧陪座,而左侧尊位上坐的却是早已致仕的百战老帅——信安王李祎。

    李祎以下,则分别是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河西节度使盖嘉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和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等西北五大军镇的主将;太子以下,则是中书令李林甫,兵部尚书兼领幽州节度使牛仙客和吏部尚书兼领剑南节度使李适之等三位宰辅重臣,高力士随侍在天子左右,龙武卫将军陈玄礼带人在楼外把守,闲杂人等皆不得入。

    会议自卯时三刻开始,此时已整整开了一个多时辰,在场的君臣十二人全无一丝疲倦。

    天子李隆基道:“方才,中书令已经陈述了朝廷变府兵制为募兵制的策略,兵部尚书也拟了个和籴法的条陈,朕看,都好啊!变府兵为募兵,实则各镇已有实行,有成例在先,就等朝廷的法令了,实是大势所趋。募兵制不仅免了各地百姓征发之苦,还给了失地逃户的流民一条出路,实是强兵安民的良策。至于和籴法,也已经在京畿试行了两年,从效果上看,也是好的!如遇丰年,国家从百姓手中议价购粮,不仅免了谷贱伤农,还大幅降低了从江淮转运的耗费,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各镇的军粮就不用犯愁了,可谓一举三得!”

    诸将听了天子如此说,心中俱都欢喜。此前,各镇基本都已是府兵与募兵并行,两者利弊已泾渭分明。

    简单说来,府兵制虽然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乱时有利于兵源的稳定,从而成为唐军纵横天下的兵制基础,但由于世代相袭,缺乏竞争和激励,府兵的兵源质量已大幅度退化;而募兵则多来自失地逃亡的青壮,对他们来说,唯有当兵搏功名一条路,故此更易指挥且战力更强;此外,从后勤保障角度上讲,和籴法令关中屯粮大丰,自然后顾无忧。

    天子又朗声道:“而以上两点,皆是基础。而这次朝会实际要议的只有一点——如何让各位将军的画像将来也能绘入这凌烟阁中,世世代代享受我大唐君臣子民的香火祭祀!”

    此话一出,在座的各位将军,包括老帅李祎在内都激动了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谁都知道,死后能进凌烟阁供奉,是作为一名大唐臣子最为顶级的荣耀,任何其他封赏和奖励,都不可能与之相提并论。

    天子见状,微笑道:“各位将军,朕给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再保大唐一百年的平安!”

    诸将雄心陡涨,齐声声“嗨!”了一声,雄壮的诺声在凌烟阁中回响。

    天子向李祎道:“信安王,朕看就由你来廓清我军目前的战略态势吧!依朕的意思,接下来就不必拘泥于朝礼了,好让各位将军直抒胸臆。”

    白发苍苍的老帅李祎霍然站起,谢恩后径自踱至《大唐全舆图》前,环顾诸将,轻轻说了一声:“各位!”

    他已八十高龄,身经百战,在军旅中的资望极高,在场的五位大将都曾在他帐下听用,此刻也都豁然起身,俨然又回到当年的帅帐中一样,屏息而立,不敢有丝毫马虎。

    李祎微笑道:“请落座,且听老朽一言。”

    诸将又是齐声声的“嗨!”了一声,行了军礼,这才坐回原位。

    在场的天子与诸大臣见了也都心生感佩,不知当年这老帅在军帐中又会是怎样的威风!

    李祎苍老的声音中满是风霜的侵染和岁月的沧桑,他单刀直入地说:“依我看,我军的主要劲敌有三,另有三股暗流。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方的突厥,这头老狼虽然近年来分裂削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仍不断联合突骑施、葛逻禄等别支部族袭扰我河东、河西、朔方、北庭等镇,我们和他们打了一百多年,可谓互知根底。突厥狼种,坚韧残忍,若万一有卓越领袖产生,突厥再次崛起也未必不能,故此绝不可掉以轻心!”

    诸将皆屏息静听,凌烟阁内无一丝杂响。

    李祎接着说:“其二,东北之契丹与奚。他们原本附逆于突厥,突厥衰落无暇东顾,就都发展了起来。那个张守珪原本也是打的不错,但因为他嫉贤妒能又贪鄙成性,老哈岭一战坏了我军威名,前两年已经被贬至括州,死在任上了,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只是莫要学他!”,这员老将说话坦荡直接,此刻以张守珪为例训诫各位边疆大吏,没有丝毫避讳。

    他又言道:“所幸契丹内乱不断,数年前耶律涅礼杀了契丹王李过折自立,契丹各部再次陷入大规模分裂。但每到春荒,仍有契丹骑兵不断南下袭扰掳掠我河东、幽州等地。整体来说,契丹虽不如突厥强大,但具有其独特的百折不挠之族群性格。这支猎鹰不飞则已,一飞必然冲天!老朽揣度,如不善加钳制,任其发展下去,百年之后契丹必成中原之大患。

    以上两点,暂不多说,未来我军最大压力将来自于“獒种”——吐蕃。去岁,金城长公主已经病逝。吐蕃曾派使者至长安报丧,但双方就小勃律的附庸归属问题最终没有达成一致,由此这支巨獒的野心昭然若揭。”

    说到这里,老帅将手中御赐的手杖往舆图上一指,继续道:“以老朽所见,他们会分兵三路进犯:一路西出连云堡,觊觎我安西四镇和西域地区;第二路东出大非川,抢占石堡城,退可扼住兰州、甘州等我军咽喉要地,以便其从容蚕食西域,进则可入寇陇右、河东,搅乱我军腹地,甚至进犯长安也非难事;第三路,如从康巴地区突入剑南道地界,攻占成都,则可以将‘天府之国’做为进犯中原的基地。平心而论,他们杀入平原容易,而我军进取高原则难,届时他们南北呼应,如三只铁钳夹击关中,定然使我军背腹受敌,首尾难顾,其用心何其毒哉!”

    这一番话剖析下来,大家都清楚了当前与突厥、契丹和吐蕃的战略态势,但听老帅说“尚有三股暗流”,不知所指为何,更是用心倾听。

    李祎又说:“突厥、契丹与吐蕃三股势力显而易见,这叫敌在明处,尚不足惧。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据说,江上行船的舟子,不怕惊涛骇浪,唯独怕这看不见的水底之‘暗流’——有时候你看浪头向前涌,船身却偏偏后退,你看水面风平浪静,一不小心却被旋涡吸入江底。但如果善加利用,又可以顺流而下,事半功倍。还有三股力量,与我军关系尚不明确,故此比喻暗流。”

    “那么,敢问老帅,您所说的三股暗流是什么呢?”在一旁的吏部尚书李适之急切问道。

    “这里!”李祎手中的拐杖向全舆图上笃地一指,在突厥版图偏左的区域点了点,在场除王忠嗣之外,其他人都是一愣。

    “谁知道这里现在是谁的势力范围?”,李祎问道。

    那图上明明标注的是突厥汗国的地域,老帅却要问是谁的势力范围,显然另有答案,天子面前皆不敢冒然作答。

    李祎见无人答话,侧头问王忠嗣道:“你答!”,口气仍像当年那个令行禁止的兵马大元帅。

    “回纥!”王忠嗣轻轻答道,他声调不高,却人人听得清楚。

    “嗯!”李祎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回纥!他们原是铁勒部的一支,居住在乌布苏湖流域,统一铁勒后受到突厥的辖制。与其他北方部族逐水草而居不同,回纥过的基本是定居的生活。他们早年曾出兵助我军灭薛延陀部,若干年来事大唐尚亲,故此与我军未曾相遇。但是据义商通报,回纥曾在乌布苏湖一战中把突厥名将阿史那云启的三万精骑杀了个片甲不留!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回纥战力都不可小觑。”

    夫蒙灵察插嘴问道:“老帅方才说他们事大唐尚亲,难道回纥是友非敌?”

    李祎手杖一点,骂道:“你这蠢蛋,当了节度使还像当兵娃子时候那样不动脑子!”堂堂的安西节度使,在他嘴里骂来就像自家孙儿一样。

    原本性如烈火的夫蒙灵察却不着恼,他挠着后脑勺,笑着吐了吐舌头,大家见了也都不禁笑出声来。

    李祎说道:“回纥与大唐亲善,本质是因为有突厥势力的存在。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对抗整个突厥汗国,还是不够的。然而,假如突厥这头老狼继续衰落下去,回纥就会有机会取而代之,那么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与大唐的关系或许就会成为另外一种状况!”

    他又将手杖指向西南,说道:“这里是近年来崛起的南诏。他们先后征服了其他五诏,统一了洱海地区,圣人赐南诏王皮逻阁为云南王,本意是叫他归附大义,侍奉唐土。但也有情报显示,他臣服大唐的同时也与吐蕃暗通款曲,首鼠两端。若不加提防,定然危害西南,成为吐蕃的帮凶。”

    兵部尚书牛仙客也是在边陲拼杀多年的老将,听了李祎的分析,也连连点头称是。

    李祎顿了顿,继续说道:“最后,则是远在西域以西的黑衣大食,他们多年来主要与我通商,西走陆路至安西四镇,南走海路,可抵达广州。据说黑衣大食君主称为“哈里发”,他们已经取代原来的白衣大食,还觊觎我西域诸国和陆上、海上两条丝路。据报,已经有大食的细作拉拢西域诸国,要他们叛唐倒附,广州府也有大食海寇的踪迹报来,可见其志不小,我断定,十年内我军在安西地区与大食必有一战。”

    说完这番话,他又瞪了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一眼,叮嘱道:“你尤其要小心。”

    “诺!”夫蒙灵察此时也不敢再开玩笑,胸脯一挺,慨然应道。

    “好了,说了这么多,都是现成的。主要说对策,请陛下明示。”李祎向天子行个军礼,便坐了回去。

    天子李隆基向李祎点了点头,转头向太子李亨问道:“太子,你说怎么办?”

    李亨慌忙起身,躬身辞道:“父皇明鉴,儿臣不通兵事,不敢妄言,还是请诸位将军阐述吧!”

    天子点了点头,似是而非的“哼”了一声,转而言道:“各位将军,你们先说!”

    诸将又是“诺”的一声应命。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率先答道:“吐蕃狼子野心,趁其羽翼未丰,应先行剿灭。近几年,我军与吐蕃在青海一线打了几仗,已知吐蕃虚实。臣愿自领一军入大非川,先破吐谷浑,再下逻些城。”

    他近年经略陇右,屡破吐蕃来犯之敌,今日又身处凌烟阁中,不由得豪气顿生,此言一出,自有一番英雄气概。

    河西节度使盖嘉运年纪最长,见被皇甫惟明抢了先,心中不服,揶揄道:“皇甫将军有一腔豪情,末将佩服。不过,大非川地势险峻,过了青海湖之后还需要翻越积石山、巴颜克拉山,强渡牦牛河,转从唐古拉山口入,再经野马驿,纳木湖,方可抵达逻些城,这一线逾四千余里,强行军也要三月有余,且气候、地形复杂,有些地方终年积雪,高原地区行军非我军所长,战线拉得太长,给养和兵源补充都是问题啊!当年薛老令公兵败大非川,皇甫老弟不可不鉴啊!”

    “吐蕃能做到的,我大唐健儿就做不到?盖将军这番话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皇甫惟明反唇相讥道。

    “哼!”盖嘉运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故意不去理他。

    皇甫惟明见他一副皮里阳秋的样子,心中愠怒,便想再揶揄他几句……

    “议事就议事,不得动了意气!”一旁的李祎及时威严喝止,二将这才不敢言声了。

    “依末将看……”夫蒙灵察方才被老帅责了“不动脑子”,此刻想找回些面子,言道:“不如假意从大非川进兵,实际却直接自安西四镇出兵,先破连云堡,突入小勃律,再以之为立足点击破大勃律,经羊同、象雄、叶如一线直逼逻些城。此路线先难后易,只要完成前两步,后面的行军路线就大大缩短了,且气候、地形也并不过分复杂;有疏勒、于阗二镇为后援,给养也不是问题。”他久在西域掌兵,地理极熟,此言一出,在座君臣均觉有理,他自己也兴奋地望向李祎,如向等老师点评的小学生一般。

    谁知,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却“啧”的一咗牙花子,似有不同意见。他身材消瘦,性情也极为沉静阴柔,缓缓道:“此声东击西之计好是好,只是有两点弊端。”

    夫蒙灵察最见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脾气,忙道:“哪两点弊端?老安,你就直说嘛!”

    安思顺仍慢悠悠地说:“其一,此计若行,连云堡、小勃律两战是关键,依你方才说“先易后难”,可见这两战非是恶战不可,连云堡最好能智取,向小勃律进兵的速度也是关键,否则一旦攻城不利或陷入胶着,吐蕃即可在大勃律、象雄沿线重兵布防。到那时,我军即便拿下连云堡等前哨基地,也必然无所作为。”

    他性子虽慢,这一点却是思量的极为恰当,众人听了接点头称是,夫蒙灵察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安思顺仿佛没有觉察这些,仍自顾自地说道:“而且,即便我军打不进小勃律,还不是最危险的,甚至反而可能还是好事。”诸人听了,都是一愣,心想,打不赢还是好事,真是前所未闻,莫非这安思顺疯了不成?

    听他继续说道:“如果我军打入小勃律,连云堡更需加强防守以保障军需后援,如此一来,安西四镇防御必然空虚。如果吐蕃联络大食、突骑施和突厥对我西、北部施压,再同时出重兵压迫陇右一线防御,我北庭都护府将独自承担各方来敌之全部压力,纵然我军英勇,也难免陷入苦战,而陇右援军亦因路途遥远而无法迅速驰援安西。如此以来,我突入小勃律之兵力必处于孤军深入、腹背受敌之态势,那就凶险之极了!”

    他此言一出,诸人尽皆愕然,纷纷点头称是。

    谁知一旁的李祎听了安思顺这番入情入理的剖析,不仅没有欣喜之情,却勃然大怒,将脸一板,手杖往地上重重一拄,骂道:“方才那么多,我竟是白说!你们这几个小子所言尽是狗屁不通,怎么当上的节度使?”

    他一指最先发言的三人,说道:“请陛下降旨,将这三个小子先拖出去各打一百军棍!”,又气哼哼的补了一句:“那个安思顺,也打五十!”

    他是宗室老将的身份,如今又上了岁数,天子李隆基听了毫无责怪之意,反而觉得他愈发淳朴可爱,忙笑慰道:“老帅息怒,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你们几个,还不来哄哄老帅么?”

    中书令李林甫见天子如此说,忙抢上前来扶李祎,还端起桌上的热茶,先吹了吹,再奉给他饮,神态恭敬,犹如人家上门女婿一般。

    可怜几位在各藩镇杀伐决断的大将,此刻都如家中的孝顺儿孙般围了上来,又是作揖,又是拿好话来哄。

    夫蒙灵察更是扯着大嗓门唤道:“啊呦呦!老帅要打末将屁股,这滋味却有二十年没有尝到了。老帅要打尽管打,一百不够解恨,两百也行啊!”这话一说,座中诸人尽皆莞尔。

    其时,大家都知老帅已身患绝症,恐来日无多,今日圣人既不责怪,索性就让老帅欢喜一会儿。

    只忙活了好一阵子,李祎才憋不住笑,叹到:“你们啊!”

    他转身又向圣人谢了罪,点头向李林甫致了意,这才对诸将说:“你们也莫怪我生气,国家将一镇重任交给你们,如果你们刻舟求剑,拘泥不化,我大唐疆土的安危可就危险了啊!”言及于此,声音竟有些悲凉,良久,他才盯着王忠嗣说道:“他们都说了。王忠嗣,你也说说!”

    王忠嗣近年来连破契丹、突厥,大小几十战无一败绩,已被加封为“云麾将军”,隐隐已成了老帅李祎的接班人。他性格沉稳,方才并未发言,此刻见老帅又点了他名,也不推辞,朗声说道:“方才老帅已将三明三暗之态势廓清。我等应将各路力量视为一个整体,而绝非相互孤立之存在。末将以为,我军战略有三,其一,北灭突厥,怀柔回纥;其二,封锁吐蕃,困而不打。其三,契丹、南诏、大食,剿抚并用。”

    他话虽不多,却掷地有声。

    “好!”老帅李祎赞了一声,命道:“再细拆解来。”

    王忠嗣面上毫无骄矜之色,只见他一副美髯飘洒前胸,正色道:“突厥目前已处于颓势,我军应先以河西、朔方、河东三路为主力进击突厥王庭以及左、右二杀残部,同时安西与北庭都护府牵制葛逻禄、突骑施两部,减除其羽翼;幽州亦出疑兵,牵制契丹与奚,使其不得救援;而我军亦可谴使联络回纥,结成同盟,如能说得回纥出兵夹攻,则事半功倍,突厥指日可灭。”他用词极为简明扼要,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他又说:“吐蕃最大的优势是他们所处的雪域高原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深广的战略纵深,故此,无论从东、西两路深入,皆不可取。但他们最大的劣势在于其人口的稀少与资源的贫乏,有鉴于此,我军应采用积极防御策略,围而不打,只要守住石堡城和连云堡这一东一西两座隘口,再联合南诏截断吐蕃西南的茶、马、井盐和粮食的运输线,不出五年,吐蕃资源耗尽,必然内乱,那时候,他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臣服大唐,要么被我军活活困死。

    而采用此战法,不但可将我军的损耗降到最小,还能保证我安西、陇右、剑南三道境内长期安宁,商旅耕作皆可不受影响。而我军不轻动,突厥、葛逻禄、突骑施等敌,以及南诏、大食等骑墙势力就不敢妄动,即便有人挑衅,我军也有足够的力量给予迎头痛击。”

    天子、李祎与众将听了皆赞了一声:“好!”

    太子李亨也面露欣喜之色,皇甫惟明脸上却不动声色,李林甫在旁见了,也只是捻髯微笑。

    王忠嗣略作停顿,又继续说道:“方才两项战略,已经囊括了第三点的内容。另外,据我所知,契丹与奚渴望与大唐通婚以正其名,南诏惧我吞并其土地,大食贪图通商利益。此三点,皆可成为使其与我军媾和的条件。同时,剑南、幽州、安西和广州等地皆应备军整武,恩威并施、剿抚并用!”

    王忠嗣于此节所用笔墨最少,但在天子李隆基和信安王李祎听来却最为中听,有道是“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王忠嗣已能从大格局出发思考整体战略,作为一名军事将领,他能将眼光从单纯的战争延展到外交、经济等手段上,实在是可以寄予厚望。

    王忠嗣言罢,行个军礼便自行落座,凌烟阁内一时安静的鸦雀无声。

    天子李隆基打破了沉默,总结道:“各位爱卿能直抒胸臆,无论对错,都是进尽忠言,朕心甚慰。如今,我军战略态势与各镇策略已渐清晰,望诸位用心揣度、落实。朕方才又见你们与老帅的袍泽之情甚笃,说实话,也是心怀感叹。我记得,你……”他伸手一指盖嘉运,道:“你是开元元年入北庭都护府从军,后来以折冲校尉的身份修建庭州要塞,只率五百人抗突骑施攻城三月,杀贼三千六百,城不失陷,对么?”

    盖嘉运听天子竟记得自己早年的军功,心中大为感动,唤了一声:“陛下”便即跪倒在地。

    天子微笑着,又指着安思顺说:“安思顺,朕记得你是开元二年替你伯父安延偃从的军,那时候你才多大,十七吧?后来,你跟薛讷老将军在陇右大破吐蕃,长城堡一战,你一人斩敌首二十三枚,身负十八处金创之伤,对不对?”饶是安思顺性子缓慢,听了天子如此说,也不禁热泪长流,“嗯”了一声,仆伏在地。

    天子接着说:“夫蒙灵察,西域少年孤儿,本是老帅手下一名亲兵。我记得信安王那次单刀赴会,入突厥金帐赴宴说降,就带了你一人牵马。是你替老帅挡了三箭,还用马槊挑翻了突厥五位勇将,杀出重围后,血透重甲,别人问你怎么样?你是怎说得,还记得吗?”

    夫蒙灵察已是感动的浑身颤抖,哽咽着回道:“末将记得,末将当时说‘烤只整羊来,吃完了再回去挑他五个!’”说着竟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想起往事,一旁的老帅李祎也是唏嘘不已,老泪纵横。

    “王忠嗣、皇甫惟明,你二人都是在太子身边长大!”说到这里,他转身目视高力士,如唠家常般道:“我记得,那时候王忠嗣才十岁,他也才八岁,都是留着青鼻涕的俩小子,整天跟在忠王,哦,也就是太子屁股后头转悠……。”

    此时的李隆基不像天子,倒像个慈祥的老伯父般看着两位身材魁梧的沙场宿将,似乎在他眼里,他们仍是当年的总角少年。

    高力士也忙拭着眼角的泪珠陪笑道:“是呢!大家记得丝毫不差。老奴还记得,为了捉青蛙掉进荷花池的就是他们俩呢!捞上来问他俩捉蛙做什么,湿漉漉的俩小猴儿说:‘青蛙不听号令,夜间吵闹,是为乱军之罪,当斩’,这一晃也快三十年了”。

    天子笑道:“皇甫惟明,你少年机智,当年吐蕃赞普尺带珠丹请和,朕看往年他的上表言辞都甚无理,本是不许,你怎么劝的朕?”

    此时,跪在地上的皇甫惟明已经感动地哽咽难言,李隆基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继续说:“你说,开元初年的时候尺带珠丹年纪还小,只是个娃,能懂个甚?怎么能够写出那样言辞?必然是边将贪图立功,伪作此书。后来一查,果然不假!”

    天子李隆基将地上跪着的各位勋将一一扶起,最后他抚着王忠嗣的肩头说道:“忠嗣,你少年时崇拜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常率游骑出塞,后来长大了些,老帅也多次为你请命,要带你出去历练。朕就是不准,你可知为何?”

    王忠嗣垂泪道:“臣知道,圣人怕我替父报仇心切,不知进退,白白丢了性命!”

    “对!”李隆基笑道:“你知道朕的苦心便好了。国家良将,岂能因逞一时匹夫之勇白白折了?不过,你从军后仍是不听话的,玉川、新城两战,你都是单骑破阵,胆子也忒大了点。害老帅也替你吃了不少骂啊!”

    李祎仿佛想起了当年的情形,也笑道:“是啊,这小子只管自己杀敌过瘾,害我被圣人连降三道谕令叱责。叫他回来,还嫌杀得不过瘾,赌气不肯吃饭,你还记得吧?”

    说到这里,在场君臣皆破涕为笑。

    笑罢,天子容色一敛,示意各人落座。

    听到大家谈及往事,一旁的太子李亨也大为感动,他又见父皇如此高明的驭人之术,也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他一抬头,蓦然看见父皇鬓角上已有不少花白的头发,眼角也多了些皱纹,不禁心中也是一酸。李林甫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中却已将天子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咂么了一遍。

    天子并没有留心他俩,对诸将言道:“刚才说了那么多,并不是因为朕上了些年岁,来找你们说说旧事,朕最关心的是,你们作为封疆大吏,能为朕,为大唐,提拔和培养出多少年轻的英才?”

    此言一出,诸人心中尽皆叹服,天子有志网罗天下英雄为大唐所用,这才是一代英主的广阔胸襟。

    夫蒙灵察抢着回道:“末将手下有个叫高仙芝的,现为疏勒镇守使。哦,就是当年在五凤楼与吐蕃使者比箭的那个。”

    天子听了,想起当年高仙芝的俊朗身姿和高超弓法,不禁点头微笑。

    夫蒙灵察见天子中意,又急忙补充说:“安西还有几员良将,都是不错的好苗子——程千里、李嗣业、段秀实、封常清,等,末将平日里也对他们严加督导,大家一起为圣人效力!”

    随后,盖嘉运、皇甫惟明、安思顺和王忠嗣等也各自列举了帐下若干良将,如郭子仪、哥舒翰、王思礼、仆固怀恩、马璘、白孝德、章仇兼琼、裴敦复等人都被一一提及。

    唯有太子李亨沉思道:“怎么不见那个人的名字……?”

    待谈及幽州时,还未等牛仙客作答,天子却转头问安思顺道:“安思顺,我记得现在的幽州节度副使,那个叫安禄山的,跟你沾亲,对嘛?”

    安思顺仍是缓缓地回答道:“启禀圣人,安禄山之母为我伯父继室,他便也随了安姓,虽无血缘关系,但论起来还是我的从弟。”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向牛仙客问道:“他和那个叫史思明的,如今锤炼的怎么样了?”

    牛仙客奏道:“圣人日理万机,仍熟知各镇偏副将领姓名、家事,为臣佩服!中书令也曾命臣对此二人多加留意。不错,安禄山目前为幽州节度副使,史思明为平卢兵马副使,二将于张守珪后镇守幽州、平卢,尽心竭力,近年来屡破契丹,颇有积功,只是他身为副使,故此次未曾参会。”

    “嗯!”天子点头道:“朕看,也不要让他们只做副使了。你现在身处机枢重地,朕这里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来分担。你回去后拟个条陈,看看怎么样让安禄山、史思明他们替你把幽州的担子扛起来。另外,适之,你剑南道的担子也可让那个章仇兼琼帮你挑一挑。中书令,你说呢?”

    “臣等遵旨!”李林甫、牛仙客、李适之三人忙道。

    ……

    因涉及军机,这次军事会议并没有被记录在天子的《起居录》中。

    此后不到三个月,老帅李祎与世长辞。

    大唐帝国的藩镇也从原来的七个扩充到了十个,一批青壮派将领获得擢升,迅速替代了原来遥领各镇的文臣和老将,他们在各自藩镇内拥有一定的财政、人事与军事自主权,毗邻的藩镇之间既相互呼应,又互为制约;各镇节度使也经轮换调岗,很少兼任……故此,在设立之初形成了一种较为稳定、高效的军政格局。

    在帝国的西陲,安西、北庭二镇由夫蒙灵察和兵马使高仙芝统领,他们的辖区覆盖安西四镇与西域诸国等辽阔的地区,这二镇拥有蕃汉各族士兵四万四千人,负责抵御吐蕃、突骑施和葛逻禄的侵扰,护佑大唐丝绸之路的顺畅。

    河西、陇右二镇,由盖嘉运和皇甫惟明二将分别统领,住节凉州、鄯州,紧紧扼守河西走廊这一重要地区,成为防御吐蕃、突厥的第一道关卡,他们拥精兵近十五万,铸成一道牢不可破的长城。

    朔方、河东二镇,分别住节于灵武、太原,呈掎角之势抗击突厥的主力,成为守护长安、洛阳的第二道屏障,安思顺与王忠嗣两位节度使统十万雄兵在此拱卫帝国西、北的两道大门。

    而在帝国的东北方向,原幽州节度府被一分为二,划分为范阳、平卢二镇,由安禄山与史思明协同统领,他们的幽州铁骑和步兵迅速扩充至十三万,临制奚与契丹,向西压迫突厥,向北镇抚室韦、靺鞨的广袤地区。

    此外,西南方向由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率三万九千人镇守,西抗吐蕃,南镇南诏。

    而帝国的南方,依托岭南辽阔的幅员,面对浩瀚的南海,在广州设立了岭南五府经略,由裴敦复率一万五千唐军在此驻扎,成为守护海上丝绸之路的一座重镇。

    另外还有长乐经略、东莱、东牟二守捉等,各自率兵护佑大唐帝国辽阔边陲的治安。

    如此,在唐帝国漫长的边境线上,守护着五十万装备精良的铁血将士,所有人都坚信,他们是护佑大唐万年长安的终极力量!

    在他们的身后,大唐开元纪元的帷幕缓缓落下,天宝纪元的篇章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