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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蓬莱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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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中有一座仙山,那里的仙宫里居住着天界的神仙们。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居住在海边的人们常会在万道霞光中看见仙山上的瑶台宫阙和仙人们的影子。

    每年的春季,来自东海的暖湿季风便会携带着大量的温润水气吹向已被严冬禁锢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大陆。老人们常说,在这个季节,仙人们也会纷纷乘着东风降临人间,或者开始他们的修行,或者度化那些有仙缘的好人。

    东风吹绿了齐鲁大地的纵横阡陌,拂开了凌汛刚过的燕赵河流,跨过了巍巍的太行山脉和三晋的表里河山,终于抵达了坐落于关中平原上的大唐帝国都城,长安。

    长安的三月,到处都是一幅生机盎然的春景,空气中都是朝雨滋润后的芳草味道,几乎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来到了曲江的两岸和乐游原上踏青。

    曲江中春潮已生,船只在河面上缓缓游弋;堤边芳草萋萋,到处点缀着些黄、白色的小花,一派生机勃勃;护堤的杨柳枝条上已抽出了点点嫩芽,远远观去,如淡淡的鹅黄色的薄雾在春风中弥漫;时而有喜鹊口衔枯枝缓缓飞过,隐入高大的树冠中去了;天空中飘着各色的纸鸢,桃李树下的人们饮酒赏花、拨弦弄乐,溪畔边的百姓放灯祓除,洗涤祈福。

    至于井坊间斗鸡走狗,士林中煮茶赋诗,也是俗有俗的热闹,雅有雅的乐趣。

    人们身穿各式服装,有的宽衣大袖、羽扇纶巾,有的圆领窄袖,高帽长靴……;春风得意的少年们一个个鲜衣怒马,散发着无尽的活力;家财万贯的富豪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到处挥金如土;就连女子们也都纷纷出得门来,她们或身着男装,或大胆地将羃、帷帽的遮挡掀开,露出特意装扮的各式妆容和身上靓丽的衣裳来,可谓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大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集市上人潮攒动,比肩接踵;长安城中挥袖如云,举袂成阴。

    天子李隆基在机枢重臣和王孙公主们的簇拥下来到望春楼上,兴致勃勃地观看广运潭的开潭大礼。

    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满面春风的向天子奏道:“臣两年前奉旨将从江南到长安的水道清理疏浚,并于长安城内修挖广运潭以通舟楫。赖天子洪福,全部工程已按时竣工,臣等伏请圣人降旨开潭!”

    天子大喜,凭栏远眺,见一汪春水波光粼粼,堤上杨柳如烟,两岸碧草连天,叹道:“自此之后,江南货船可经水道直抵长安,省却车马损耗无数。长安百姓自此用度不缺矣!”,遂命开潭。

    圣旨一下,韦坚手执一杆红旗向河面上挥动了一阵,只听运河两岸上如山的百姓突然欢声雷动,从远处的河面上驶来了许许多多艘货船,一时间水面上舳舻相属、樯桅林立,整个船队足足拉出了数里。

    显然,这些货船的排列和所装运的货物都经过韦坚等人的精心布置。

    当先一条宝船,乘风破浪而来。船头的艄公是一条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大汉,他头戴大红色抹额,外穿一件翠绿色的短衫,内衬水绿色织锦胯袍,打着赤膊的左臂露出结实的肌肉,待船离的望春楼近了,他撑着手中的竹篙,引吭高声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他声音嘹亮,声调又拉的极长,望春楼上的天子和众臣全都听得真真切切,那艄公头两句歌声刚落,侍立在船甲板两侧一百位服装鲜艳、妆容靓丽的歌女齐声应和唱道: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在这一片响遏行云的长歌中,来自洛阳、汴州、广陵、丹阳、晋陵、会稽等数十个州郡的三百多只货船载着沉甸甸的粮米和各地盛产的珍贵货物,朝着望春楼下驶来。

    掌舵的艄公们都头带大斗笠,身穿宽袖衫,脚蹬粗芒鞋。他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面带自豪,将撑篙摇橹的架势摆的十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宏伟壮丽的宫阙和城楼,更是平生第一次成为受千百万人共同瞩目的焦点。

    他们代表着生活在帝国遥远的江南地区的近千万男人和女人,用他们的到来向整个长安城宣告,那里丰饶的稻米足以养活大唐五千万子民,那里富足的物产可以让千百个周边小国的国王都羡慕咋舌,那些生活在鱼米之乡的男人和女人们,正伴随着悠扬的渔歌和欢乐的采桑曲,用自己辛勤与汗水,为整个大唐帝国创造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今天,他们就是长安城中最受人瞩目的明星!

    “长安万岁!”不知道哪位艄公带头喊了起来;

    “江南百姓万岁!”两岸的长安人欢声雷动,高声呼应。

    “大唐万岁!”,所有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都汇集到了一起,响彻天地,直冲云霄!

    ……

    观潭大礼足足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告一段落。

    正在此时,高力士手捧一方大红漆盒,面带喜色的奏道:“大家,內侍府已遵御旨去了函谷关的尹喜故宅,果然找到了一道灵符,特呈圣人御览。”

    天子闻言大喜,伸手捡起那枚“灵符”细看。见是个半尺长一寸宽的桃木符,上有朱砂符印,木色、印色都颇显陈旧。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喜道:“当年我李氏老祖玄元皇帝骑牛出函谷关,于尹喜宅留五千字《道德经》,揭天地之本,追万物之源,并谶曰:‘二百甲子后,子孙兴也勃焉’。如今看来,此宝符祥瑞正应我朝“天宝”之盛世!”

    此言一出,望春楼上的文武大臣等皆齐声恭颂,山呼万岁。

    天子遂命将此事昭告天下,并将桃林县改名为“灵宝县”以应祥瑞。

    忙了半天,他身上已略有倦意,便传旨回宫歇息。

    “依大家看,那个献宝的田同秀是不是也赏一下?”在步辇边侍候的高力士轻声问道。

    “让右相看着赏赏吧!”天子随口说道,又把那道“灵符”递还给了高力士,吩咐道:“交左藏库保存。”

    “是”高力士微笑应道。

    ……

    相比那道“灵符”,天子李隆基还是更喜欢那只“游仙枕”,那是龟兹国进奉的贡品,色泽如码碯般晶莹剔透,天凉的时候枕着温润如玉,天热的时候又感觉清凉舒适。

    他已五十六岁,自觉精神比年轻时略差了一点,几年前他还能一天忙七、八个时辰而毫无倦意,近年来觉得容易疲倦起来,不过,他终究是打熬的一副好筋骨,只要能在午膳后小睡一会儿,便又会精神焕发。

    可能是今天望春楼观潭的活动让他过于兴奋,此刻虽然觉得身子有些疲倦,他脑中却仍清醒,在榻上辗转了些时候,竟难以入眠,便唤道:“力士!”

    谁知,一直侍奉在侧的高力士此刻竟没了踪影,天子见无人应声,便自起身,只见寝殿内空无一人,连平日伺候的小内侍也都不见了,不由得嗔道:“这群猢狲,如今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就在这时,忽闻殿外蹄声嘚嘚,竟有一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入了殿门。

    李隆基先是心里一惊,待定睛看了,不怒反喜道:“上殿来的可是通玄先生吗?”

    那人松形鹤骨、须发皆白,着一身青布道袍,怀里抱个竹琴,闻听天子询问,忙跳下驴背,叩拜道:“小仙正是张果,圣人安康啊!”

    李隆基奇道:“张果,朕闻你十年前已羽化登仙境去了,缘何今日到了这里?”

    张果笑道:“小仙方登仙境不久,便受玄元皇帝差遣,来请圣人同去缥缈仙山一游。”

    李隆基喜道:“世间果有此仙山吗?我只道是尔等胡吣来哄朕的。”

    张果笑道:“圣人本是上界金仙转世,小仙又怎敢欺君?且请随我来。”说着将手中的缰绳一递,李隆基伸手接着,笑道:“朕有良马千匹,竟实未曾骑过毛驴”,说罢径自翻身上驴,那小毛驴打了两个响鼻儿,四个雪白的小蹄子嘚嘚的走了起来。

    李隆基忽觉身子一轻,竟腾空而起,身下已是缥缈的白云。他心中着慌,却见张果正步行跟了上来,白色胡须飘洒,一派逍遥若仙的神色,这才安下心来,再转头眺望,见在汪洋碧波中有一座崔巍秀丽的仙山,更有掩映在万道霞光中的瑶台琼室、贝阕珠宫。

    顷刻间,李隆基已立于那宫阙之下,见宫门匾额上书“昭阳殿”三字,转身却不见张果和那毛驴的踪迹。

    他心道:“朕定在梦中矣!”却又明明闻到有异香扑鼻,正心中错愕间,远处有两人唤道:“三郎!”

    他见当前一人生的白净面皮,五缕墨髯,气派雍容而神态恬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睿宗李旦。他心中大惊,忙一歩抢上前去,拜道:“父皇焉得在此?”再往他身后看去,见是一位身着王妃服饰的女子,但在云雾中竟看不清面目。

    李旦微笑着扶起他来,还未曾答话,却听那女子温言道:“三郎,这些年你过得好么?”那声音温柔慈和,似曾相识。

    李隆基心中猛然一动,听声音辨出那女子正是自己的母亲窦德妃,不由得颤声道:“儿……儿……儿过的并不好啊!阿娘!”话未说完,竟落下泪来。

    此时,正在低头啜泣的李三郎已被母亲拥入怀中,一种已整整消失了五十年的温暖感觉重新把他拥裹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一代君王的端庄仪态,方才怀抱自己的母亲却已然不见,正在诧异,父皇李旦向他身后一指,道:“社稷宗庙不坠于地,汝之力也。”

    李隆基回头看时,见远远有两个盛装的女子正待转身而去,不是太平公主和韦后又是谁?他拔腿便追,想问个究竟,才只几步就被一人阻住,那人身材矮小、样貌猥琐,口中喝道:“何人胆敢擅闯重地?”

    李隆基定睛看时,正是当年那个“骑猪将军”武懿宗。他不由得心中火起,飞起一脚将武懿宗踢翻在地,啐道:“吾家天下,干汝何事!”,那人重重地吃了一脚,狼奔豕突般跑了。他不禁纵声大笑,又继续去赶那两个女子。

    七转八转,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明堂,那两人却已不见踪迹。正浑噩间,忽听一个苍老女声道:“是三郎么?”,那声音中满是逼人的气势,透着十足的威严。

    李隆基看时,见一位老妇人凤冠霞帔,姿态威仪,虽满头白发也仍掩饰不住她曾端庄美丽的容颜,他心中一惊,脱口问道:“皇祖母焉得在此?”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则天顺圣皇后,武则天。

    不知怎的,见到皇祖母武则天,李隆基心中仍有些紧张。他抬头看时,又见她身后远处的亭台上立着几人,正凭栏向此观望,其中一位尤为惹人注目,那人身材英挺,须髯若神,一双黑珍珍的眼睛炯炯有神,正手扶玉带凝望着自己,与这人的目光一接,他心中便似生出了无尽的胆气,当即恢复了镇定。

    他朗声道:“皇祖母,孙儿一直想问,当年我母亲有何过错?因何要将她处死?难道皇祖母不怕我长大报复吗?”

    说来也怪,此时武则天的声音听上去却突然变得慈和了很多,她缓缓道:“三郎,如今你也已做了三十余年的皇帝。难道还需要我来回答这些问题吗?生长于帝王之家,本就有了自己独特的宿命。她有错也罢,无过也罢,在彼时彼处,理由还真的重要吗?至于报复。这些年,你自己怕过吗?怕,又真的有用吗?”

    李隆基听了,一时沉默不语。

    武则天又道:“三郎,你定已知道,天下最难的事,便是做皇帝,天下牺牲最大的事,也是做皇帝。做了皇帝,你手中就有了一杆度量各方利益的天秤,这让你有了无上的权力,但同时也让你成了无数人眼中的目标——有人谄媚,有人顶撞,有人投其所好的让你开心,当然也有人会不惜代价地去做他们能做到的一切,既包括忠诚,也包括背叛!

    有的人会在天秤的这一端盯着另一端,多了,少了,高了,矮了,都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故此稍不平衡,他们就会叫,会闹,会撕咬甚至会以命相搏。这都要靠你这个皇帝来调节,否则,整个天秤都有可能会倾覆。

    有的人会盯着你的错,会从他们的立场把你的错放大,甚至无中生有地强加罪过给你。对他们而言,真正的对错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们所关心的是,只有证明你错了,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你越是错的离谱,他们就越是对的理所应当。而一个在大家眼里总是犯错的皇帝,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一个导致天秤倾覆的执政者,一个本身就是错误的皇帝,无一例外的将会被扫进史书中最肮脏的角落,在后人的传说中被慢慢的风干,而他的名字、谥号甚至年号,将会如最不堪的娼妓般被人耻笑。他的行为,不管对错真假,一律将成为天下所有父亲教育儿子时候的反面例证。

    而他,无从辩驳!

    这才是作为一个皇帝的最大的恐惧!死亡,却从来都不是。

    于是,你有了你的恐惧!

    于是,为了摆脱这个恐惧,你就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包括牺牲你的儿子,你的爱人,甚至你自己。”

    武则天这番话讲到了李隆基的心里,他对这位曾经又恨又怕的皇祖母生出了更多的敬意。

    武则天话锋一转,问道:“孙儿,你可知道,我们对你用李林甫为相颇有微词啊。当年的姚崇、宋璟是皇祖母为你预备的干才,后来的几个,如张九龄等虽然各有不足,也都大体可用。因何你却选了那个哥奴做你的宰相?”

    李隆基点头道:“皇祖母!用此人为相,朕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如今国家大政已明,万年基业已成,但朝廷冗员日增,政务庞杂浩繁,故此番擢拔相才,首要看重其能力。前番命他修订《律令格式》之时,已见他做事不拘泥于旧俗,也敢于革除旧弊。朕平日观之,他处理政务能力显然在他人之上。

    此人的确城府深阻,又善于逢迎,实不如九龄之风度,但他为人处世颇有手腕,亦能弹压、协同群僚,能为张九龄之所不能。如此,他能替朕说一些朕说不出,也不能说的话;做一些朕做不出,也不能做的事,由他顶在前头,朕的周旋空间也大了许多!朕只是想有人把治国方略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少一些争执和推诿,多一些效率和成效。目前看,用此人为相,朕的君权益盛!若有一天他真不听话了,随手拿掉便是。

    朕登基三十余年以来,拜相二十余位,即便姚崇、宋璟、张说等人物,不过三、四年便轮换一番。但每次换相,都要重新面对一次庙堂上的人事风波;每次重组宰相班子,就要重新进行一番呕心沥血的思量。如再多几个如张九龄般过于忠直的臣子,朕必身心俱疲。”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皇祖母,说实话,这么多年,孙儿竟也有些累了!”

    说到这里,他又颇有些得意地对武则天笑道:“朕还想让那些一直盯着朕,想寻朕错处的人看看,用谁,不用谁,朕永远都是对的!”此豪言一出,竟觉胸中块垒尽数吐出,十分畅快!

    武则天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点了点头,向李隆基身侧一指道:“三郎可去蓬莱宫中寻她。”

    李隆基转头看时,只见明堂西厢有一座虹桥,连着一座飞檐斗拱、雕栏玉砌的楼阁,待要问去寻何人,武则天和远处亭台上的那几人却都须臾不见了。

    他心中奇怪,便沿着虹桥走近那楼阁,见匾额上题着“蓬莱阁”三字。阆苑中曲径通幽,遍地奇花异草,竟然都在同时开放,不由得心中大奇。

    当先有一棵石榴花,枝头上已结出一大一小两个果子来,煞是玲珑可爱;再往里走,有一株腊梅,虽然生的纤细羸弱,但却清丽脱俗,有一种让人心疼的柔美。转过一个弯,眼前更是一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迎面是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色梨花,雪白的花朵上落着露珠,更显多情妩媚;旁边不远处生着一株海棠,深红色的花朵娇艳欲滴,枝干上有些木刺,让人看了又爱又怕,愈怕愈爱,李隆基笑道:“竟有这等尤物!”便用手去摘,却真的被木刺扎了一下,反撩起了一股好胜之心,又笑道:“你竟敢唬朕来着!”遂摘下了一朵,捻在手中把玩。

    就在这时,忽又闻到那阵异香,他心念一动,心道:“奇了!若是在梦中,焉能有此奇香?”他寻着那股香味走过去,只见一块白色的嶙峋奇石上摆着一盆珍贵的粉色牡丹,碧绿的枝叶略带紫晕,花茎柔软纤细,肥厚的花瓣娇艳欲滴,硕大的花头略略下垂,在微风中若有纤纤醉态,煞是好看。

    李隆基心道:“这花国色天香,只可惜植于盆中,恐难以长久!如此花中绝色,却摆在这不成形的石头上,亦不相称。若朕之意,当于后花园中专门择一处花圃,不种别个花卉,只专饲这一株才好……。”

    正思忖间,蓬莱阁的殿门一开,一个莺啼燕转般的声音道:“上界金仙到此,未曾远迎,万望恕罪,我家诸位仙子已恭候多时了!”

    李隆基见是一位衣袂飘飘的仙女来迎,疑惑问道:“你家仙子是谁?”

    那仙女闻言笑道:“金仙才去了几日,便不记得我家仙子了?请随奴来,一见便知。”

    ……

    年复一年,每当那道来自东海的万里长风跨越了黄土高原后,便会逐渐变的干燥,它沿着祁连山北麓的瀚海沙漠继续西进,把从故乡带来的思念化作一曲呜咽的笛声,留给了那些离家许久的戍边将士们。

    一轮明月挂上了玉门关的城头,勾勒出高大的箭楼和垛口的轮廓,就像一座已整整树立了八百年的丰碑。

    目力所及之外,那道连绵逶迤的天山山脉,也如一条沉睡的雪龙,静伏在如霜的月色中。

    就在大唐的百姓们正沉浸在帝国给他们带来的骄傲和满足中的时候,在这条雪龙的尾部,一万余名唐军将士正呼吸着高原稀薄的空气,艰难的在一处山窝里宿营,单薄的帐篷勉强扎在天山南脉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中,他们身上的铁甲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在夜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中军大帐中亮着几盏铁灯,安西兵马使高仙芝正在做分兵进击前的最后部署。

    “……如此,我军明日即可翻越天山南脉,六十日后抵达婆罗川北岸,这段路程多是狭窄的山路谷地,为保证进军速度和安全,我军应兵分三路。赵崇玼、贾崇瓘两位将军对自己的路线和汇合时间是否已经清楚?”高仙芝如金石般的嗓音中充满了坚定和自信。

    “清楚!”二将齐声应道。

    “好!”高仙芝说:“考虑到我们必须在七月十三日清晨发动突袭,故此,本帅先将其后的布置一一说明,今后不再重复!”

    “诺!”众将精神一振,凝神聆听。

    “过去两年,我军已秘密派出多路细作在小勃律境内潜伏了下来,半月前,席元庆、岑参的最后一路敢死军也已乔装做商旅出发,他们会先一步混入连云堡,如果可能,还会争取将连云堡之敌最近的布防图用信鸽送出来,但也要做好没有接应而须我军死战的准备!李嗣业、田珍!主攻连云堡要塞,由你们陌刀队上!”高仙芝坚定的说。

    “末将遵令!”左、右中郎将李嗣业和田珍齐声应命!

    他顿了顿,又在脑海中迅速评估了一下强攻连云堡的难度,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布置道:“一旦战斗打响,敢死军会在半路截杀连云堡派出的传令兵。但是,他们人少,弩箭也不多,我军一旦攻入连云堡,段秀实,你的飞骑营不要缠斗,而是要火速前插支援敢死军,务必截断逃敌去阿弩月城的路,不使一人漏网!记住,此战的关键在于迅速抢在吐蕃援兵到来之前砍断弱水上的那道藤桥,那是吐蕃增援的唯一通路,只要此桥一断,小勃律王城孽多便是我囊中之物……”他粗大的拳头往地毡上狠狠一锤!铁灯都被震得晃动了一下。

    “末将遵令!”别将段秀实昂然答道。

    ……

    不知不觉,军帐外呼啸的风声逐渐大了起来,雪山上的气温骤降。

    待天亮时盘点,又有十余名士兵被冻死在自己的帐篷里。

    无法将同袍尸体带走的将士们,只好暂时用厚厚的积雪将这些昨天还活生生跟自己一起行军的战友们掩埋。

    当一万名唐军将士走过的时候,会注意到那个巨大的雪包,那是埋葬着牺牲同袍的白色坟茔,凛冽的寒风从上面吹过,呼啸着卷起上面的一层细雪,就像舞蹈着的雪山之神在旁边唱起了挽歌。

    那两万只黑色的、褐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眼睛中没有一滴眼泪,只有对胜利的渴望和对牺牲同袍的祷祝:“安息吧!我的兄弟。你的横刀,我来擦拭;你的敌人,我来斩杀!凯旋归来,会接上你,带着荣耀,一起归家!”

    再寒风中前行的队伍中,突然飘出一阵低沉的歌声,不知是谁在低唱……,然后就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最后一万具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在茫茫的雪山间汇集成一曲低沉而悲怆的军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

    连云堡,本是大唐与小勃律边境上的一座要塞,地势极为险要,翻过连云堡后通过狭长的瓦罕走廊,可经阿弩月城直抵小勃律的王都孽多。

    自从开元二十五年吐蕃悍然出兵攻占小勃律王宫之后,这里就成了吐蕃西出西域的主要通路。

    其间,大唐安西节度府曾三次出兵攻打这里,但均无功而返。近三四年兵戈暂息,时间一长,人们似乎也淡忘了昔日的号角和厮杀声,商旅的驼铃声却逐日增多了起来。

    每年的七月,这里既没有长安、洛阳的炎热,又没有雪山深处那种终年的严寒。白天,太阳暖洋洋的照着山谷;夜间,从雪山吹来的风吹拂在婆罗川上,让人感觉舒适而惬意,对需要穿越雪山和沙漠远行的商队来说,这段路走起来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因此,这个季节也是商旅归来最频繁的时候。

    由于大唐对吐蕃进行了封锁,故此进出关隘的商队基本以小勃律、大勃律和周围二十来个小国的商人为主,这也正是吐蕃为什么没有直接吞并小勃律的原因之一——它需要一个通往西域的缓冲区,需要有人替它不断的将盐、铁和粮食等物资输入境内。

    做为前哨要塞,连云堡常年驻守着一千余吐蕃和小勃律士兵。这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在十里之外的狭长山谷中还修建了一座大寨,吐蕃大将赞婆率九千士兵在那里屯扎。这样一来,即便万一前哨要塞被重兵突破,受到狭窄地形限制的敌人也几乎不可能逾越大寨的阻拦。

    这天,一支约有五十头骆驼的小勃律商队渡过了婆罗川,顺利的抵达了连云堡要塞。

    按规矩,商队所有的防身武器都要被收缴,并在专人的看护下押送至大寨,再经一轮更加仔细的盘查后才能放行。

    小勃律“奴从军”队长石赜兰察脸上的两道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他心不在焉的带着十来个士兵检查着每一个人和每一头骆驼。

    自从小勃律王宫被吐蕃攻占后,由于吐蕃的兵源相对短缺,原来的小勃律军队就被改编为“奴从军”,基本都被派往边塞或环境恶劣的地区配合吐蕃军队的行动,但是,“奴从军”就像吐蕃人的奴隶,如果有战斗,他们必须冲在最前面,如果有好处,也只能分得最少的一份。

    眼前这种盘查商旅的“肥缺”,几乎收到的每一枚铜钱都要上缴给吐蕃千夫长,稍不注意,马鞭就会暴雨般抽将下来。前两天,他为了救护一个生病晕倒在路边的手下,不小心惊了一个吐蕃百夫长的马,就被劈头盖脸抽了好几鞭子,又无药可用,晚上疼得几乎睡不着觉。

    “这狗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他看着不远处山坡上那些坐着喝酒,晒太阳的吐蕃士兵们,心里悔道:“还真不如跟这些商人一样,即便是在瀚海里渴死、被马贼杀死,也强似在这里窝囊死!”

    他十九岁时曾随着叔父,跟随一位叫康莫尔老爹的粟特商人的驼队走过一趟丝路,他到过长安城,见识过万里丝路上的风貌,也认识了许多的朋友。后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了马贼,叔父受了伤,自己也差点送了性命,后来他们被唐军护送回国后,他便不肯再离家远行,而是通过一个熟人的关系加入了小勃律王城的卫队,谁知道好日子还没过多久,吐蕃攻来,老国王被杀,王城卫队也是死的死、逃的逃,投降的都被改编成了“奴从军”。

    “那个人也不知道怎样了”他突然想起在那趟旅途中认识的一个“大人物”,却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十几年了,他肯定早不记得我了。再说他现在是国王,还娶了个吐蕃老婆!连杀父之仇都不记得的人,还能记得我吗?”

    “石头!你狗日的发什么愣?还想挨鞭子吗?”不远处那几个吐蕃兵讥讽道。

    他忙收回思绪,随手拉过一名商人开始搜身。

    他一抬头,目光正与那位个子不高的商人相碰。此人一身小勃律商人的打扮,黑红的脸膛,留着些蜷曲的胡须,笑嘻嘻的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他心中一动,手上却多了沉甸甸的一大缗铜钱,那商人笑嘻嘻的用纯正的小勃律语说道:“长官辛苦了,买点酒御御寒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