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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许先生,请

    307.许先生,请

    论琴识。

    不远处宴席上端坐着的柳靖国只想高呼一声无耻老贼。

    许征此人已年过百岁,且自年轻时便钻研琴艺,游历百川只为寻到心怡的琴音。

    诸多早已隐退的琴艺大能也被许征拜访过,虽说许征滞留七品大琴师境界许久,单论琴艺在琴宗内能胜过他的不下十人,但论及琴识……

    真正能与许征论琴识的,大抵只有那位琴宗宗主了。

    饶是柳靖国也不得不承认,在知识理论方面自己绝不是许征的对手。

    不。

    放眼整个风月雅会,能与许征论琴识的人大抵是不存在的。

    或许那传言中通读百书,闻晓千卷的当朝圣上还能有机会与许征一战,可陈安宁……

    他今年才二十多岁,甚至不及许征的一半。

    凛冽寒风从桌上吹过,三公主柳澜起身,目光直指许征:“许先生资历深厚,更是坐镇琴宗数十年,与公主少傅论琴识,是不是不太合适?”

    “三妹此言差矣。”太子柳英纵不紧不慢地品着宫廷玉液酒,随意地扫了眼柳澜:“公主少傅年纪轻轻便有比拟七品大琴师的琴艺,可见他天赋之高,怕是放眼天下都难找出第二人来,如此一位奇才,论琴识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柳澜黛眉紧蹙,心道太子这分明是在偷换概念。

    天赋高与琴识多少根本没关系。

    只是不等柳澜道出这一逻辑谬误,许征那张苍老的面容便染尽了阴阴的笑意。

    “三公主,太子殿下,这论琴识不过是在下一时兴起罢了。”许征盯着陈安宁:“受与不受,都要看公主少傅本人意愿才是。”

    问题又交还到陈安宁这边。

    陈安宁抚着柳靖国的琴,一边暗自感慨这七品大琴师的专用琴就是非同寻常,一边抬起头,淡然自若地看向许征:“琴识,我也略懂一些。”

    略懂二字一出。

    原本面色阴沉的柳澜顿时松了口气。

    就连不远处准备横插一手的柳俊也是苦笑两声,旋即自顾自地继续饮酒。

    萧念情也默默地收回了自己藏在指尖那一缕浅淡的魔气,打消了偷偷摸摸给许征来一套神魂毁灭连招的想法。

    陈安宁都说略懂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略懂……”

    许征眯缝起了眼,转头再望向本是极力反对的三公主柳澜。

    他疑惑地察觉到柳澜等人脸上的淡然和安心,却是不知这般安心是从何而来。

    莫不成他们当真认为许征的琴识会不及眼前这小小的公主少傅?

    “来吧。”陈安宁左手抚琴,右手平举向前:“许先生,请。”

    许征深沉地回望他一眼,旋即冷哼出声。

    最先出题的人是许征。

    他盘坐于陈安宁对面,脑内顿时浮现出三十五年前他所记下的那首曲子。

    由于此时二人斗的乃是琴识,只需要将某首曲子的片段重演出来即可,无需将整首曲子都复刻出来,因此就算是三十五年前的曲子,许征依然能够拿来出题。

    嗡~

    琴音叠荡。

    带着几分哀愁的旋律在偌大宫廷内回响,仿佛间似是有林间阴风袭袭而至。

    这是一首尤其幽怨的曲子,至少从这片段中可以窥探出作曲人内心的愁苦和那深藏起来却抹不去的怨恨,那令人惆怅的弦音配合许征那七品大琴师的琴艺,令得在场众人无一不揪紧心头,眉头紧锁。

    少顷,曲罢,弦音灭。

    场内,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顿时响起。

    “听着似是有几分那位江河船夫的韵律。”

    “我觉得不像,更像是阴鬼那老头的曲子。”

    “嘶……以曲风幽怨闻名天下的不多,这曲子听着也不太耳熟……”

    一时之间,猜测四起。

    可任凭谁也不敢妄下定论,这首曲子他们都没听过,只能从曲风中进行揣测。

    许征幽幽地抬起双眸,望着陈安宁:“公主少傅,可需要花时间想一想?”

    陈安宁没有看他。

    这位百花城来的大夫仅仅是低着头,若无其事般拨弄着琴弦。

    见陈安宁不理会自己,许征冷笑一声:“公主少傅,装聋可不能蒙混过关。”

    陈安宁又摆弄两下琴弦,之后才抬起头来。

    此琴虽是柳靖国的爱琴,但在弹琴习惯之上陈安宁与柳靖国又有着天差地别,因此既然陈安宁准备用这琴,自然是需要花点时间来调整。

    至于许征弹的那首曲子,陈安宁听到一半就知道了。

    “这是林叶老妪的曲子,名唤《过冬风》。”

    此言一出。

    场内顿时有文官出言反对。

    “林叶老妪性情快活恣肆,所作的曲子每一首曲风皆是逍遥自在,这般幽怨的弦音怎么可能是林叶老妪所作?”

    陈安宁瞥了那位文官一眼:“林叶老妪近些年可曾出过曲?”

    文官一愣:“不曾。”

    “为何?”

    “四十年前归隐山林,至今渺无音讯。”

    “为何归隐?”

    “这……”文官答不上来。

    陈安宁又拨弄两下琴弦,说道:“四十年前,她唯一儿子死于战场,并未留下任何子孙后代,老妪的伴侣也早在六十年前便魂归天路,她受尽压力方才归隐山林。”

    “这首《过冬风》是她归隐后过了几年,在儿子忌日上所作,曲风自然幽怨异常。”

    “没记错的话,这首曲子被收录于《千夫琴录》中,有兴趣的各位可以去查探一番。”

    千夫琴录,在场很少有人知道这本书。

    知道的人少,看过的人少,记得上面有这段记录的人更少。

    陈安宁记得,许征也是。

    所以他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的目光落在陈安宁身上,许征不敢相信如此冷门琴录中的一首冷门曲,陈安宁竟也认得出来,甚至还能将背后故事一一说出。

    许征瞪大了眼:“你读过这本书?”

    “读过。”

    陈安宁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当然没读过这么冷门的琴录,只是刚才用天道浏览器查了一下而已。

    不过反正也是为了气许征,瞎说自己读过也没啥问题。

    许征脸上憋着股气,陈安宁却是笑望他一眼:“许先生,我可说对了?”

    许征深吸口气:“对了。”

    纵有万般不愿,他也只能承认。

    陈安宁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放置在琴弦之上。

    “那就到我了。”

    既然是考学识,那么要出题就要出最难最冷门的题。

    陈安宁迅速遁入神魂之海,翻开天道卷书。

    直接查询【名家所作的最不为人所知的曲子】

    呈现在陈安宁面前的,皆是大量被天道卷书所收录的冷门琴曲。

    甚至还有一部分是只有天道视角才能知晓的,并未被任何琴录所收录的曲子。

    当然,这些曲子陈安宁是不会去弹的。

    毕竟没有被收录的曲子,很容易会被对方污蔑成【哪里来的野鸡曲】,届时没有相关记录文献,陈安宁想拿出证据也做不到。

    因此陈安宁所挑选的,都是能够在琴录书籍上查阅到的冷门琴曲。

    随意选了其中一首,借助天道卷书将此曲的乐谱也给扒了下来,刻在了脑海之中。

    没错。

    这些曲子陈安宁听都没听过,但天道卷书能够帮陈安宁将乐谱都给复刻下来。

    再加上这论琴识只需要弹奏一小个片段,因此让陈安宁照着谱子弹一小段也没什么大问题,就算出现点小失误也无伤大雅。

    于是,许征的噩梦开始了。

    “这是……《笑灵》?不对不对,应该是《天纵我愿》。”

    “这又是什么?好像《归鸟》,嘶……应该是《薄雪》!”

    “这曲风像是那位雪中灵童的曲子,可能是……是《拜黄泉》?”

    艰难,太艰难了。

    许征所弹的每一首冷门曲,陈安宁都能完整地答出来。

    不仅如此,到了后面许征才刚开始弹,弹了不到七八息的时间,陈安宁的答案就脱口而出。

    气得许征脸都快歪了——他娘的我都没弹完你怎么就学会抢答了?

    反观另外一边。

    陈安宁弹的曲子一首比一首诡异,一曲比一曲困难。

    许征琴识的确丰富,耳朵也的确敏锐,陈安宁弹的那些曲子他竟是也能一一报出,由此可见他在琴识之上的造诣的确非同凡响。

    可问题是知识越多,就越容易混杂。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征额头开始淌出汗珠,他那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愁苦之色。

    由于只有片段,许征从陈安宁的曲子里听出了三种可能性,偏偏他又不确定这到底是哪一首,盲猜的话失误率太大,可若是不猜……就这么干憋着,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许先生?”

    陈安宁深深地看了眼许征:“决定了吗?到底是哪首?”

    “我……”

    许征干枯的瘦手颤抖着,他实在难以下决断。

    一道又一道视线垂落在许征身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许征认定为输家。

    其中还包括太子柳英纵那阴冷的视线,那充斥着威胁的视线。

    许征无法承受这般视线,他猛地抬起头,索性凭直觉选了一个。

    “是《醉花海》,东方公主的《醉花海》!”

    期待而又胆怯的目光落在陈安宁身上,许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蒙对了。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

    陈安宁摇了摇头:“可惜,答错了。”

    “这是三觉禅师的《碧落》,两者的确很像,但又有细微的差别。”

    “这……”

    许征一时语塞,他想起那首被收录在《禅音》琴录中的那首琴曲,的确与陈安宁方才所弹的弦音完美重合。

    换而言之,的确是他错了。

    在这场论琴识的比试中,许征败给了陈安宁。

    场内没有人说话。

    甚至没有人敢在背地里讥讽许征。

    因为无论是许征还是陈安宁,他们所弹奏的每一首曲子……在场这些自诩琴识不俗的文官们,一个都不认得。

    而许征和陈安宁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解出答案。

    就算许征败了,他的琴识也依然恐怖。

    只是陈安宁的……更加恐怖。

    一片沉寂之中。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琴识是我败了。”许征阴着脸,沉声道:“但琴艺我未必会败。”

    陈安宁抬头望了眼许征。

    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左手抚琴,右手平举抬起。

    一如既往。

    “许先生,请。”